群星晦暗不明，星空也并没有如同往日一样呈现出瑰紫色的宁静花卷，反而是阴风呼号，云蔽星月，让长安城数以百万计的人群再也没有办法如同瞻仰帝国光辉一样抬头看到星光与夜空，

但至少，地上百万烟火并没有因为群星与明月的消失而消失，天上的星月太远，永远没有办法影响到地上的人间烟火。

未央宫中灯火晦暗，庞大无垠的宫殿群中只有最接近天上的浮云的宣室殿亮着星星点点的烟火，皇帝离人间太远，却又离天上太近了，

但只要在宣室殿外的广场上透过那些飘过的浮云俯瞰号称帝国心脏的长安城，未央宫的东南角早已经布满了灯光，充满了人间的烟火之气。

齐王府作为未央宫向满朝朱紫权贵的一个过渡部分，虽然与未央宫一样有着令天下人信服的皇室威仪，

同样也有着齐王殿下十五年来的各种巧思改建，仿照平西候家观苑阁而建立的花园，虽然没有了平西候府中观苑阁那样威慑天下异族的意味与强横，却更多了一些柔情与小巧。

齐王府中花园也同样已经种满了异国的奇珍异草，规模丝毫不逊色云候花园，但李陵终究还是比云候幸运，赵姑娘并没有让他余生只能看着一颗枇杷树靠着回忆往事而过活。

齐王府的餐厅中，满满当当的人坐满了五张桌子，自从先帝立志征服四海以来，就服役效劳帝国近三十年的二十白珥义士终于脱下了他们穿了三十年的老旧铠甲，穿上了自己从军以后就很少穿的常服，

虽然锋利的刀剑依旧悬于腰间，但这些终日将面容隐藏在盔冑之下的忠勇义士终于对着李陵而不是齐王殿下露出了一个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笑容。

先帝在李陵岁的时候就舍下了这个九万里的帝国天下与人间至尊的权势，将自己岁的幼子留在了无数人觊觎的皇帝大位上，孤身一人登上了他追求已久的天上宫阙。

父亲走的很早，那时李陵虽然早已经能够分辨出人间善恶，但父亲的脸终究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的渐渐褪色，

可每次当自己问起赵毅叔父，自己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时，叔父纠结沉默良久却只能说出了英雄二字，少年时李陵还不曾相信过。

可真正当李陵看着这些花白头发却仍然坚守少年时效忠帝室的忠勇老人们，他知道无论自己的父亲在史书和后世史学家眼中变成什么样，

在他和这些追思先帝遗德的老人们，都只会将自己的皇帝父亲视作一个起于青萍之末，执三尺剑，扫清六合，平定荒的英雄。

否则，若非自己的先帝父亲英雄盖世，如何能在三十年后依旧让这二十个头发花白的迟暮英雄仍然想要誓死追随呢。

只是可惜，自古名将如美人，从来不许人间见白头。

未央宫与宣室殿中席卷天下的政治风暴已经让所有人都无法脱身了，自己作为帝国的齐王殿下受了他们这么多年的照顾，也该让他们有一个安享晚年的机会了。

群星如晦，帝国风云将起。

……

赵姑娘看着眼前这个执拗的小孩，心情很纠结。

数个时辰前，许氏用那把点钢短剑自杀殉情，两人数十年清平流水般的感情如同原子弹一样在这清平宁远的小院子一瞬间的爆发，让这段生死相许的爱恋打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无论是那个曾经搅动过天下风云的崔氏子弟，还是百万军前巍然不动的赵将军亦或是那个见惯政治阴暗面的齐王殿下都为之蓦然语塞。

小院中致命的宁静持续了很久，所有人都没有自作主张去救治那个一心殉死的韩夫人，阳光又一次击碎阴云壁垒后，赵姑娘看到了韩夫人在金色阳光中宁静祥和的笑容，

就像每一次赵姑娘看见李陵后都会露出来的好看笑容，想必韩夫人一定已经在三途河边截住了那个丢下人间种种的负心之人了吧。

“你……”

赵姑娘和李陵同时开口，两人对望一眼。

“无论未央宫，宣室殿、齐王府，三途河，黄泉路还是青冥酆都，我都陪你。”

“无论阴间还是人间，无论我是齐王还是贫民，无论将来神还是死，我都不许你走！”

赵姑娘和李陵同时开口，同时拉住了对方的手，韩夫人和韩光之间的生死相许何尝不是赵姑娘与李陵之间最真实的人生写照呢？

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赵毅叹了一口气。

情之所钟，却是血海深仇，我当年到底还是做错了，赵将军看着赵姑娘和齐王殿下紧紧握着一处的双手，脑中回想起了李治只手掀翻帝国风云的那天，

赵将军英明神武，做了一辈子光明磊落的少年将军，只是做了一件错事，却已经将赵姑娘和李陵这两个如同自己儿女一样的人推向了将来必由的决裂。

赵将军的身后，一身布衣打扮如同油腻圆滑的崔氏子弟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一切，他漫不经心的观察着赵将军眼睛中复杂而激烈的交锋，倏尔间，轻轻一笑，却又退回了那处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之中。

“你们是谁？娘！你怎么了！”

日照正斜，疏燕方归，一个还没有束发的少年站在了门口，青灰色的麻布衣裳却仍旧显得少年英武，高高瘦瘦的少年迈开几步就站到了桃树边上，韩夫人倚靠着那颗即将盛开的桃树，冰凉而没有了声息，静静的朝着三生石浅笑依依，如同少年时与韩光的初见。

赵姑娘眼前这个孩子，看着娘亲的逐渐冰凉的身体泣不成声。

“孩子……”

赵姑娘将手搭在那个孩子的肩膀上，静静的陪着那个抽泣的人，这一切仿佛又将赵姑娘和李陵拉回了十多年的那天，天下也许不会再有能比李陵和赵姑娘更能理解他感受的人了。

“你别怕，我们会陪着你的，放心吧，孩子。”

赵姑娘紧紧的抱住了那个孩子，还将自己可怜的求助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齐王殿下。

那天，日暮苍山，天远地高，白衣苍狗，皆如梦幻泡影。

那天，金色的日暮之中，赵姑娘和李陵带着这个总角之年的孩子回了齐王府，在日暮斜阳中，三人的影子也如同那条通向未央宫的道路一样长。

吾情之所钟，血海深仇。

……

天边疏星远，人间却用十万烟火补上了这天下不可或缺的景致，无论离得多远，天上与人间总有相似之处。

赵姑娘和李陵看着那个少年紧皱着眉头明明毫无食欲却仍然一口口强塞的样子，心里几乎同时想起了他们的少年时代。

这个少年懂事的让人心疼。

饭后

齐王府中灯火璀璨，齐亮于一处，齐王府中大小四百余口人，尽皆奉齐王令，聚集于餐厅外的空地上，静静等待着齐王的出现。

“大家，认识一下，这是赵姑娘想要收养的孩子，但是赵姑娘啊，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怎么能有孩子呢？要知道，我李氏门规森严，可从来不要有孩子的姑娘的，她这辈子还想不想嫁人了啊？孤王不愿意赵姑娘做出如此傻事，所以这孩子以后就是我的义子了。”

星光与烛火之下，齐王殿下拉着一个红眼睛，白头发的少年出现在了齐王府四百余人的面前，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自己要收养义子的消息。

韩信从此便随了齐王的李姓，叫做李信了。

赵姑娘站在李陵身后，红着脸，齐王此言几乎等同于将赵姑娘的头衔变成了齐王妃，但她除了红着脸看了齐王殿下一眼之外，就再也没有做更多的动作了。

韩夫人的去世对所有人的打击都很大，但赵姑娘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少年能在两个时辰内白了头，韩信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在赵姑娘的观察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了白发，自觉心中有愧的赵姑娘，当下就提出了收养韩信的要求。

而那个崔广面对齐王府和白珥统帅的共同威势下，更是忙不迭的答应了这件事。

如同油滑的市井商人般快速准备好了韩信的一应用品，让赵姑娘和李陵将这个眼睛通红的孩子带回了齐王府，而在回齐王府的路上，这个孩子变白了头。

赵姑娘今年虚岁二十了，虽然天下谁都知道，赵姑娘与齐王殿下情投意合，非他不可了，可突然有了一个孩子，仍然是不妥当的举动，于是韩式孤儿韩信就这样变成了齐王的养子李信。

韩光追求一生的富贵，终于还是在孩子身上实现了

……

“说好的一辈子，哪怕就是去三途河，黄泉路乃至于青冥鬼府，也不能少了一个时辰的相伴，因为背弃自己诺言的人永远见不到天上宫阙，而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能够在阴阳之间都过上最好的生活。所以，无论阴间还是阳间，只要你在，我就必然去。”

《许氏致韩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