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以来，陆临不是没有思量过今后何去何从这个问题。

比如，被流放到清州。

镇戍清州的蒙飞星正是太子殿前亲卫出身，蒙家三代忠良，封北安侯，世袭罔替。

凭他一方军侯，披肝沥胆，太子想要在清州韬光养晦东山再起便不算难事。

再比如，被囚禁在帝京洛阳。

且不论池简所统领的太子亲军，单说驻守京防的枢密院，其精锐皆为太子嫡系。

待到年关时节，平西大将军叶展良和守卫南关的奉恩将军谢言回到帝京，这二位和许千云乃是同期，驰骋沙场，情若手足，亦对夏侯辰和夏侯无虞忠心不二，到时定会追问政变之事的细节。

他们手握重兵，一呼百应，定能成为夏侯无虞夺回皇位的强助。

再比如......

陆临还没想过，再比如，能去哪儿。

亦从未思量过，此一去，竟是远赴异国，更是大战在即的敌国。

夏侯无虞道：“不论是去清州，还是留在帝京等叶展良和谢言回来，都改不掉这结局。”

陆临道：“为何不能？眼下我们缺少的不就是军方的支持么？是，卫王拿着本不属于他的镇国玺确实能号令皇帝三军，可我就不信，难道凭他和韦合，还能压得住平西大将军和奉恩将军么？”

夏侯无虞摇摇头，神色一黯：“难道我们现在缺的是兵，是良将，是朝臣的拥护吗？都不是。”

他叹了一声，道：“我们缺的不是兵，也并不缺少坚实的后盾。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池简会为了亲军和眷属的性命而答应夏侯凉夜的要求？太子亲军上上下下，都是忠肝义胆的汉子，便是刀斧加身，面前是万丈深渊，也绝不会屈服后退一步。可是，正因为他们明白，即便这样做，也不能改变失败的事实，他们才不得不暂时低下头，等待真正能够反击的时机。”

陆临一怔，旋即领会到夏侯无虞的意思。

这一切，变局，定局，还未开始便宣告失败，尚未反抗就选择退让，都是因为，夏侯辰还在夏侯凉夜的掌控之中。

陆临略一思忖，一昂首，道：“那我们去找解药！”

尽管他心里苦涩地想着，这世上究竟有没有千年黑莲的解药？

也许有，也许没有。

若是有，又在何处？

若是没有，却该去向何方？

夏侯无虞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解药，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无论在我，还是在父皇心中，如今最紧要的事是去南荣。个中缘由，事到如今，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陆临道：“师兄，若是极机密之事，我不知道也可以。反正，你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都不会离开你。”

夏侯无虞笑了一笑，轻轻拍了拍陆临的肩膀，道：“如今，尚有七位父皇殿前的高阶将领和万余名先锋部队潜伏在南荣，这个计划的名字叫作凤凰诏令，也即是，这个计划中的所有人，都只认凤凰诏的金印行事。可是，不久之前，这条密线突然断掉，尽管未知其中详细，但父皇和我推想，他们多半命在攸关，我必须亲自持凤凰诏印去寻回他们，找到另一枚凤凰诏失踪的真相。”

陆临道：“可是，这样一来，师兄你的处境不会更加危险么？到时，卫王遣使问南荣国主交出你本人，那祁成武性子素来懦弱，定会全国发海捕文书，将你作为同卫王讲和的条件，就像......就像......”

就像当年他们对待夏侯凉夜一样。

夏侯无虞道：“涉及到我自身的安危，其实，尚有许多可以周旋、可回圜的余地。然而，这七位将领，还有那一万余名离乡背井视死如归的战士，他们不应被抛弃。更何况，凤凰诏令的存在，不仅父皇知晓，师父知晓，念易他，也知晓。”

除去先前已然被派往南荣的七位将领外，许千云和念易也曾是凤凰诏令中的一员。

许千云身陷囹圄后，后续计划暂时搁置，原本与他一同出发前往南荣的念易便仍留在乌蒙派。

陆临心中一凛，道：“如此看来，这些人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的。凤凰诏令既是皇帝陛下最机密的计划，那也说明，这些人都是他极信任的心腹，必不可能轻易服软听从卫王的命令。一旦卫王知道了他们的存在，只需透露一丝消息给南荣，那他们......”

夏侯无虞点点头，道：“故而，我一定要去南荣。”

陆临低下头，久久，说道：“卿姐姐是南荣的人，若是有她相助，或可......”

他忽而身子一震，踌躇道：“可......正因她是南荣人，师兄才无法全然信任她罢。”

夏侯无虞笑了一笑，道：“陆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陆临问道：“什么话？”

夏侯无虞道：“当日你问玉儿姑娘在北辰和南荣之间是否有偏向，还说，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你还记不记得？”

陆临脸一红，别扭地低低“嗯”了一声。

夏侯无虞道：“这句话，后来我也问过慕卿妹子。”

陆临眼睛一亮，道：“所以卿姐姐的回答是，没有偏向？又或者，更偏向你一些？”

夏侯无虞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她反而问我，北辰太子的命是命，南荣百姓的命也是命，大家都是人，有什么不同？”

陆临略有些失望，道：“这是战事未发之时，她才这般坦然对待。一旦我北辰攻过江去，卿姐姐便再难如此轻松对答了吧。”

夏侯无虞道：“我也是这般回应她的。可她又说，开疆扩土，这是为君为王的本性，自古有之，而站在君王对立面的人便会斥责这是只顾一己之私的行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公义，她不会做任何无谓的选择，即便她选了，也改变不了历史，因此，她选择她自己，选择每一个活生生在她眼前的人。而那些在远处的人，实则思之无益，徒添烦恼。陆临，你说，这话新不新奇？”

陆临怔怔地点一点头，实则半分也没听懂。

夏侯无虞笑道：“好啦，今夜已很累了，回去歇下吧。”

他的目光越过灯火，停在端立榻前的那一柄剑上，那是卿如云留给他防身的，淡淡道：“但愿一夜，风定天清。”

陆临答应了一声，悄声走到窗格前，纵身跃出，顷刻间，消失在稀薄的夜雾中。

关押陆临众人的古刹柴院潮湿阴冷，尤其到了夜间，寒气更胜。

自来到这之后，陆临和那位伤了左眼的陌生少年被关在同一间，可二人除了用膳的时候会互相提醒一声，此外，几乎没有交流。

卿如云正在柴院扎着略泛着些湿气的稻草等待陆临归来，百无聊赖之际，又摸了几根稻草，绞成一束，置于灯火之上烧着了，轻轻吹熄，青烟缭绕间，一只稻草笔便做成了。

借着天窗透进来的微淡月光，她看到那位盘腿坐在远处墙角奇奇怪怪的少年半睁开眼，左眼上一道长长的疤痕蜿蜒虬曲，从眼尾到眉心，在冷冷的月色和晃动的灯火下，既骇人，又惹人生怜。

他略动了一动身子，似乎是被这烟气熏醒。

目光相遇，恰似旧人。

卿如云躲开了对面的眼神，低下头，在地上一笔一划写着：夏......

又胡乱抹掉，重新执笔写道：慕卿，慕卿......

慕卿究竟是谁呢？

小雪，又是谁？

这时，一丝从墙隙中漏过的风不近人情地袭来，油灯星火忽的熄灭，她轻轻惊呼一声。

却听得那少年开了口：“你害怕么？”

卿如云一怔，道：“不，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