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深。

唐寻一如既往跟在唐易之身后，他已经跟了很多年了，这条路他也很熟悉。

再走过一个院子，就到唐芊的住处了。

两人一路无言，唐易之却忽然开口：“唐寻，你觉得芊儿怎样？”

唐寻低声回道：“师妹她…她很好。”

“是哪种好？”

唐寻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知如何接下去。

唐易之转过身来，昏暗的烛光在他脸上跳动，他本是个很威严的老人，但此刻他的神情却很温和。

唐易之开口道：“你来唐门多少年了？”

唐寻道：“十四年了。”

唐易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十四年里，你一直都唐门尽职尽责，我都看在眼里。”

唐寻有些惶恐，答道：“我在唐门长大，这是我该做的。”

唐易之却笑了，道：“你一直很努力，也很为唐门着想，也很替芊儿着想。”

唐寻抹了把汗，恐慌道：“我作为师兄，这是应尽的责任。”

唐易之抬头望了望月，叹道：“你对她的心思我不是不知道，只要芊儿愿意，我自然愿意成全你们。”

唐寻一直都很替唐门着想。

他也很替唐芊着想。

“何况，你的为人，我信得过。”

唐寻抬头对视着唐易之的双眼，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关怀与信任，他挺了挺腰杆，露出笑容。

他心里涌起了喜悦，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尝到骄傲的滋味，他在唐门的地位并不低，可他还是想得到唐易之的认可，能将唐芊许配给自己，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认可。

唐芊自然是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为自己的婚姻大事做了主，她伏在窗前，仔细审视了下院外，来往的人已渐渐少了，脚步声也停了，她这才轻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崔扬随后跟上。

他没料到自己这么轻易落入唐门，更没想到这么轻易便能出来。

唐芊看起来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自己此刻若是下手，她该是无法抵挡的，可她待人如此赤诚，他竟有些不忍下手。

但若凭自己的功夫，要想潜进处处是毒的唐门，再悄无声息地杀死唐芊，无异于痴人说梦，当下已经最好的时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唐芊纤细的身影只在一尺开外的前方，他蓄气，正待出掌时，院外却传来了浑厚的喊声。

“芊儿，听说你今日得了个药罐子？”

只见一个肩宽背阔的中年男子踏步走入，声若洪钟，脸上堆满笑容，一双眼却紧盯着崔扬。

他身后跟着的，还有白天那个高深莫测的唐寻。

崔扬心一惊，忙垂下手来，做出温顺的姿态。

唐芊迎上去，甜甜唤了声“爹”。

唐易之不动神色走到崔扬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崔扬只觉着肩头一痛，下意识就往后躲，唐易之眉头一皱，喝到：“年轻人，你躲什么？”

“我怕你给我下毒。”

唐易之哈哈大笑，道：“你既已是芊儿的药罐子，还怕毒？”

唐芊担忧道：“爹，你别伤他。”

只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小子，芊儿竟护起短来，这小子果然不怀好意，唐易之一怒之下，左手蓄力，直奔他胸口而来。

崔扬身子一侧，脚下急步生风，刹那间人已退之几米开外。

唐易之一掌拍空，当下更是怒不可遏，断定他居心叵测，连发几掌，岂料这小子步伐灵动，竟让他招招躲开了去。

在一旁观战的唐寻，袖口寒光一闪，只听得崔扬一声闷哼，人从半空中重重跌落，他本想挣扎着起身，刚一用力，胸口传来剧痛，喷出一口鲜血来。

唐芊吓得腿脚发软，冲着唐寻道：“师兄？为什么要伤人？”

唐寻有些惊慌，他并不在意这个小子的生死，他只想帮唐易之一把，显示下自己的忠心而已。

唐易之瞧见唐寻脸上的神情，怕唐芊心生误会，忙道：“别闹，你师兄也是怕这小子伤人，芊儿，你倒是给我说说看，大晚上的，你要带这药罐子上哪儿去？”

唐芊咬着嘴巴，并不回答。

唐易之冷哼一声，道：“别以为你这点心思我不清楚，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唐门虽不犯人，但也绝不是别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他不过是想来讨副毒药而已。”

唐寻走了过来，叹了口气，道：“这样的假话，我们听得还少么？”

唐芊呆住了，这样的理由的确很像借口。

她怔怔望着崔扬，崔扬迎着她的目光，眼神纯净，但就是不开口。

他不知如何开口。

所以他只有沉默，直到被人拖下去，他都没能开口。

崔扬刚燃起的希望就这样被扑灭了，他的运气也实在是差了点。

地牢阴冷又潮湿，地上不时有蛇虫鼠蚁从崔扬脚下穿过。

崔扬并没有惊慌，他静静坐在地牢里，像是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门口的守卫不仅吃着大雨大肉，甚至还喝着酒，饭菜的香味混合着酒香传到他鼻子里，他身子动了动，仿佛从洞穴里刚冬眠完的动物一样。

“兄弟，能否赏点吃的？”

两名守卫吃得正欢，只听一句低低的祈求声，顿时停下筷子，注视着崔扬。

其中一人道：“我当是什么英雄好汉，原来也会低头么？”

另一人哈哈大小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当然饿的慌。”

崔扬丝毫不介意二人的嘲笑，他只是注视着桌上的碗菜。

他的头发已被打散，凌乱地披在身上，他眼里已无其他，只有桌上的饭菜。

两名守卫怜悯地望着他，嗤笑道：“都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多要求。”

话音刚落，只听得一个女声愤怒喝道：“人都要死了，你们还不给他一口饱饭吃？”

二人吓得脸色煞白，连忙将桌上的饭菜端到牢门前，另一人将整个酒坛子都放在门口。

“不用你们假惺惺，给我拿开。”

唐芊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两层高的食盒。

“把门打开。”

守卫颤颤巍巍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崔扬抬起头，虚弱地看了唐芊一眼。

唐芊忙将手里的食盒打开，一层蔬菜一层鱼肉，晶莹的米饭香气四溢，好不丰盛。

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大口吃着。

唐芊看着他狼吞虎咽，凑到他耳边道：“这里面我放了解药，唐寻给的下的药很快就会解了。”

崔扬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吞咽的动作都慢了几分。

她急道：“别停，你快些吃，别被人发现了。说到底，也是我爹和师兄做事不分青红皂白，等你毒解了，咱们再偷偷溜出去，只要小心些，一定能出去的。”

崔扬顿时觉得这美味的饭菜似乎失去了味道，他停下了手中的碗筷，呆呆望着唐芊。

郭定不是她杀的，郭九也一定是弄错了人。

这单子，就该让霍天青来接，至少他能先弄清楚凶手究竟是谁。

崔扬直到现在才觉得，自己这次运气不仅仅是差，简直是差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