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三十三章 棠梨·花谢(1 / 1)折花予余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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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嫣听见声音回头,只见林决急奔过来接住妍妍。她唤一声“林决”,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他一把甩开,只俯身检查妍妍的状况。

探过妍妍鼻息颈脉,他一把抱起她往病房走。红嫣忙牵他衣角,解释道:“她方才说我坏话,我忍不住才——”

“滚开!”他低吼一声,眼眸冷得可怕。

红嫣一怔,眼泪瞬间落下。

林决也不管她,直去病房为妍妍施救。红嫣在门外等了许久,才见他面色阴沉地出来,直往诊室而去,不曾看她一眼。她跟上前道:“我知道你心急,便不计较你吼我,往后……”

“往后还请莫要搅扰药馆,”林决冷道,“你伤已无大碍,便请离开罢。”

她心中大惊,慌道:“你、你要赶我走么?为什么?”

他沉声道:“此乃药馆,不容你随意伤人,还请离开。”

“我不走!”她泣道,“你莫生气,我不伤她了,我会听你话的!”

他不答言,更看也不看她。她一路跟进诊室,好容易止住眼泪,悲声道:“你心中当真只有伤病么?”

林决冷道:“何必多言。”

红嫣凄然一笑,还未待他反应,她掌中便倏然凝出一把灵刀,往自己手臂狠狠一划,顿时血流如注。他阻止不及,忙扯过针药给她包扎,她含泪笑道:“现在,我是不是能留下来了?”

黄昏,病房。

妍妍醒来后一直缩在被子里发抖,林决劝了许久,她仍未从惊吓中缓过来,只泣道:“坏姐姐是巫师……”

林决柔声道:“别怕,没事了。你的病还未痊愈,莫多想别的,好好休息罢。”

李伯敲门道:“少爷,妍妍姑娘的母亲来了。”

那妇人一进屋便搂着妍妍大哭,妍妍情绪本已稍稍平稳,现又忍不住在她怀中哭起来。林决劝慰许久,见母女终于止住眼泪,便退出门去照料别的病人了。

红嫣站在廊下望着他,手中握着一片黑鳞,目光怔忡。他略看她一眼,并不理睬。走动过几个病房,那妇人找到他道:“林药师,我家妍妍不能在你家医治了,请结算医药费用罢。”

“她的病还未痊愈,夫人考虑好了么?”

“便是多换几家医馆药馆,也断不能再与巫师相处了。林药师,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不怪你,那毕竟是巫师……只可怜了我的妍妍……”那妇人一面说着,一面又掉下泪来。

“也好,我再写张方子给你罢。”他将妇人引至诊室,一面写一面交代病情,又好生嘱托一番,方送她出门了。

回到院中,他到红嫣病房为她送药,另交代些伤情护理事项,并不与她多言。她忍不住道:“她家人讨厌巫师,你为什么还要救她?若他们知道你的身份,还会像现在这样对你么?”

“他们如何表态,与我如何行为并无干系。”

“若他们不谢你医治,甚至反过来唾骂你,你要怎么办?”红嫣蹙眉道,“我就不会这样,只要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

林决道:“这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人也不是非好即坏。你只看见那位夫人畏惧巫师,却不知这是出于她对女儿的关爱,即便偏激些,也情有可原。”又道:“你莫再伤人,也莫再伤自己,若父母见了,该多疼惜。”

她忽的嗤笑一声,情态十分不屑。林决微微皱眉,只见她目光望向窗外,出神道:“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的故事?”

不待他回答,她便自顾自讲起来:

“我从前也有过父母,他们对我很好,给我吃不完的糖果。我以为能一直这样长大,可五岁那年,我无意间施展了巫术,父母竟然很害怕,害怕到要抛弃我。我哭着求他们,他们举刀对我说,我不是他们女儿,他们没有巫师女儿。

“我从没见过他们对我那样凶狠,他们甚至想杀我。我把他们杀了,把赶来的亲戚邻居都杀了。那血呀——比堂前的桃花还要红,真是好看。”

她一面说一面笑,眸中只有戏谑,不见半点悲伤。

林决默默看着她,不知如何应答。沉默良久,她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鳞片,低声道:“虚大人传信叫我,我该走了。”

他仍旧沉默,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许久方道:“只要你说一句话,说让我留下来,我就不跟着虚大人了,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只将她的匕首奉还,道:“我无法回应你,抱歉。”

永嘉二十一年。

这年春,棠梨早早便开了满庭满院的花朵,又很快被风吹落。甘棠病症日笃,卧在床上整日昏睡,即便醒来也总是精神不济。每次睁眼,她床边总守着一个人,或是林决,或是林凇;若是林决,她便勉强说几句话,若是林凇,她便闭一闭眼,又睡了。

林凇道:“你好歹说一句话,总闷着,对身体不好。”

她也不睁眼,问道:“林决呢?”

“他出诊去了,这里只有我。”

她闭眼不语,像是睡着了。过了许久,她终于睁眼道:“谢谢你。”

他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说过,你不需要谢我,我要的不是这个。”

她目光望向窗外棠梨,冷淡道:“我也说过,一花一琴一人,已足够了。”

他看了她许久,终是无话可说,起身煎药去了。

但毕竟已经太晚,药已经不起作用了。她的身体一日日衰弱,面容也不似常人丰盈,那双眼总望着窗外的棠梨树出神,却很少有光。她清醒的大半时间都在回想过往岁月,最多的还是与林涯相处那几年,但那些她已回忆了无数次的景象,却渐渐有些模糊了。

林凇已将病人遣去大半,整日守在她屋内,精神日渐萎靡,只林决还顾念着病人,仍旧按时照看,但到底不似从前有精力,不再接待新的病患了。到了仲春,药馆已经十分冷清,棠梨花亦谢了满地,一片凋零景象。

林凇捧着一枝盛放的梨花进门,对她道:“我昨日请人带的,你若喜欢,我再去折一些。”

“不必费心。”她将声音压低,不愿吵醒林决——他伏在她床前睡着了,梦中倦容亦未消散。

林凇背身将棠梨枝插入架上花瓶,转身时却有些站不住,扶住花架喘了几息。甘棠知道他在饮泣,也不看他,只道:“你先出去罢。”

林凇不动。她冷淡道:“我今日精神很好,你不必守着我。”

“你知不知道,你——”他咬牙一叹,到底没说出口,再看她一眼,默默退出去了。

甘棠低头看着林决,伸手轻抚他的眉眼,嘴角温柔扬起。林决睫毛动了动,抬眼看她。她微笑道:“别动,我好好看看你。”

他长得真的像她,五官俊秀清润,但他抬眼的那一个动作,又像极了他的父亲。

她道:“帮我把琵琶拿过来罢。”

琵琶一直放在琴架,但她已虚弱到无力下床,开春这许久居然从未碰过。她接过琵琶,试了试音,轻轻弹拨起《花间月》来,——这是一支恋曲,自林涯离世十几年来,她还从未弹过。

林决默默听着,趁她不注意,悄悄别过脸抹泪。

她弹完这一支曲子,抱着琵琶轻声道:“决儿,我死之后,你便离开这里罢。你已经长大,也该出去走走了。”

他怔怔望着她,泪如雨下。

甘棠手抚琴弦,目光却望着架上那瓶雪白的棠梨花,道:“关于你父亲,我一直有件事没告诉你,你好生听着。”

林决点头泣道:“我听着。”

“十六年前,你还在我腹中时,你父亲去城外运一批药材,途遇盗贼,财货尽失,而车夫趁你父亲受伤,凶杀他于荒野。这些我都告诉过你,但我没有告诉你,收买盗贼、透露你父亲行踪的人——”

她顿了顿,平静道:“是你二叔。”

他呼吸一促,不敢相信地圆睁双眼,口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当年你祖父去世时,将家业交给你父亲打理,只让你二叔从旁协助。他对你二叔说:‘你心气狷傲,资历又浅,尚不足成大业,乃兄医术胜你,待人接物亦温和有度,由他领家业,你耐心磨练,日后或可接管,或可自立门户。’

“你二叔自恃才高,不满你祖父评语,便处处要与你父亲一较高下。你父亲无心争高,寻常病人随他医治,只在面对一名断手病人时拒绝了他主刀。你二叔便知,你父亲虽承认他的药方,却不放心他的外伤医术。

“一日他联系盗贼,命其挑断你父亲右手筋腱,以为你父亲只能由自己治好,便算证明了自己。谁知那车夫因女儿重病不治,迁怒于你父亲,趁机刺杀了他,你二叔原以为是盗贼背信,后来周先生查明真相,他便设法将那人除去了。”

她平静地说着这些话,眼中没有悲伤,也没有恨意。林决只觉心脏被一张大手攫住,胸口又紧又闷,说不出话来,只一面喘气一面掉泪。

甘棠按着他的肩,缓了许久,平静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恨你二叔,杀害你父亲的是车夫,不是他,你要明白这一点。你二叔本性不坏,他只是太好强,想得到父兄的认可而已。你父亲死后,他日日痛哭自责,至今仍时常梦魇,这些我都知道。你二叔虽有过错,毕竟已受到了惩罚,你不需要再怪罪他。”

她言语一顿,再道:“但是,不恨,不代表要你忘记。你要知道你父亲因何而死,如何待他,也由你自己斟酌。——你二叔至今未娶,想必你也知道原因。这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不用顾忌。”

他一面听一面应着,听到末句却摇头哽咽道:“一个是我阿娘,一个是我二叔,如何与我无关?我若不能保护好阿娘,又有何颜面对父亲神主?”

“你有这份心,已足够了。”甘棠微微一笑,又疲倦地合上眼。说了这许多话,她已经很累了。

闭眼片刻,她又道:“你性情虽平和,终究年少气盛,行事难免欠考虑。独自在外,尤要小心谨慎,勿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

林决强笑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知道你心思不少,凡事有自己的底线,只是闯荡江湖,也不可太过拘泥。去年那巫师姑娘的事,你虽未告诉我,我也大概知晓一些。假若你肯收一收你的傲气,与那姑娘好生交谈,或许会有更好的结果。”

他低头不语。甘棠看着他,忽而微笑道:“是了,我原也没资格说你。”

“阿娘的心意,我明白。”他低声道。

她便不过多嘱咐,目光转向窗外的棠梨树,柔声道:“这棵棠梨是你父亲娶我时种下的,如今竟这么高了。——我死之后,骨灰就埋在这棵树下罢,连同你父亲一起。当初你二叔执意不允,现在想必不会阻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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