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季节多雨,那夜阮达拖着母亲遗体上了山丘,想与父亲合葬。
细密雨水打在脸上,正好可以隐藏泪水。
雨水浸润了泥土,他还未长成的身体,又有多少蛮力,多亏了这雨水浸得泥土,也软了一些,不然他悲从中来,以手掘土,又要到什么时候!
小阮达恨不得将自己一同埋下去,心中对家中过往的幻念,徘徊不去,埋好了墓,却忘了还没有碑文,一直在雨中傻傻跪了一夜。
辰时只觉浑身燥热,眼前一阵黑影虚晃,耳中也尽是嗡鸣声,无奈乱径下了山丘,他只觉十分的燥热难受,也不知此刻,是否进了自家的院中,口中无比干渴,却来不及到水缸,人已经昏厥倒地。
在醒来时,已是夜幕。
自己躺在地上,倒是记得倒下时,头重重磕了地面,这时伸手去摸,头下摸到的,确是自家的枕头。
他着实一阵惊奇,口中也没有了苦涩,再一看自己身上盖着本该在炕上的棉被,这房里居然有人照顾了他。
且说是当日晌午,一狼狈幼稚小童,辗转误打误撞进了他阮家的院落。本想讨些吃食抵御饥渴,询问并无回声,水缸虽高,还算够得着,就在眼前还未及以瓢取水,便听见屋里有人呓语,想必是懂得规矩的,便先进屋寻主人,怎料进来一看,有个邋遢少年昏厥在地上,一边呓语不断,一边可见面色烧的通红,必然是病了。
小童喂了阮达些水,实在不会照顾什么,便给他垫了一个枕头,又拉了一床被子,眼见这个脏兮兮的小哥哥,睡梦中还在呓语抽搐,甚是伤心的样子,便心中不忍,自己反正是无处可去,心想等一等他家的大人,便没有离去。
阮达夜下醒来,脸上的燥热退了,头脑清明几分,想起自己刚刚算是父母双亡,心中又是一阵悲愤,直起了身子,便粗声呼喊,不知是谁进了他家的房子,他从来没这么凶过,似是明知道礼数,此刻却不想讲礼数。
他不料,闻声进来的不是什么大人,而是一个头上梳着小髻的小童,一身也脏兮兮的,脸却长得挺秀气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是听着他粗声大气的喊叫,把这小童吓得不敢做声了。
阮达再看这小童身量不高,年纪六七岁模样,头上就一个小髻,穿的又是青色合卺的常服,一时倒看不出什么,只是他这衣服虽很脏了,料子倒是看着比普通棉布好些,不像是破落户家的孩子。
阮达:“是你帮我?”
小童:“小哥哥,我只是想讨些水喝,看你躺在地上,好像风寒了,就没有走。”
阮达方退了烧,一脸还有些僵硬不自然,只是他眉目如洗,几多清遂,一时对这小童,也发不起脾气了。
阮达:“这么晚你不回家,可知你家人要着急的。”
小童摇头,似是无家可归。
阮达又问:“那你从哪来?”
小童摇头,自是说不明白。
阮达再问:“丫头,那你这是要去哪?”
原来她头上虽是一个小髻,男孩子打扮,阮达还是看出她这番无知模样是个小丫头,要不是冲这一身的衣料,脏兮兮的还以为是个小叫花子呢。
丫头:“小哥哥我不叫丫头。”
阮达一听她还会回嘴,觉着有意思,小人不大,还会回嘴,便问:“那你叫什么?”
丫头:“我叫琬儿。”
阮达:“你姓什么?”
琬儿:“母亲说不能告诉别人。”
阮达:“姓氏怎么不能说,你这样我怎么帮你找家人,这一带好多民族,要往哪里寻?”
琬儿:“那小哥哥,你不能告诉别人,我姓慕容。”
阮达一心听着这个复姓少见,心想或许好寻,他一个乡村少年,岂知这个姓氏的金贵与厉害。
阮达:“这样,明日待我好些,我去镇上,帮你寻官,官家自然不会亏待你,算我谢你相助之义,如何?”
琬儿一听,寻娘亲有望,甚是高兴。
琬儿:“小哥哥,谢谢你。”
阮达:“琬儿,你几岁了,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琬儿只是摇头,她如小乞丐一般与母亲走失也近一个月了,逢人不敢求助,因母亲早就告诉过不许自己在人前多言,不许透露自己的姓氏,父亲的身份特殊,仇家亦多,要不是看阮达一个落魄少年,自己也决计不敢求助。
次日晌午他俩吃了斗中余粮,便走小路进了市井,去镇上官府门前寻觅,阮达因未见告示上有寻人的,便上了官府的台阶,想求告一二,谁知守门的官爷见他俩破旧,如小叫花子一般,阮达的衣衫也并未换过,乍一看可不是一对叫花子兄妹一般,直把阮达轰出去老远。
衙门街前空空如也,倒像是在‘粉饰太平’,他二人也没有办法了,郁郁打道回府。
回到农院也是闲着,阮达用石头在地上比划,琬儿上前一瞧,
琬儿:“阮?小哥哥姓阮?”
阮达甚是惊奇:“丫头,你识字?”
琬儿:“娘亲教的,不信你考我。”
阮达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还真的念得出来,想自己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未必认得这么多字,她必是出自大户人家的小姐,极重教养的,书香门第也未可知,只可惜了在自己身边,自己恐怕照顾不好她。
琬儿:“娘亲说了,认字如进门,进了门,便可自通,自通了,才是练家子。”
阮达:“那你的娘亲,必也是知书达理的。”
他俩日日筹划,也无甚大用处,总要生计的,二人渐渐没了张罗,在镇上果真照顾不好自己,渐渐沦落行乞一般,露宿街头,也不回郊外房舍了。
却说他俩不与其他乞儿一道,自有风骨,虽然连日下来,已是‘风中见骨’,清瘦的很。
秋凉渐渐,还在饥苦中,见空中月圆才知应是十四五六的日子,想那寺庙街前应有些典礼,他俩便去看看。
正好有法会的,寺庙街前人山人海,见各处团圆彩灯,甚是喜庆,街上糖人、猜谜的都出来了,原来这月圆之夜,正是八月的十五,他俩直道好生糊涂,这下可要好好游览一番。
谁知本该乐呵的,却是人满为患,溜达不多时,人流就将他俩冲散了。
琬儿年纪小,本不算太记得路,胡乱寻觅,这边阮达也是着急,怕她一个小女孩被人撸了去。
街上众人中孩童太多,一时叫人眼花缭乱,加上这漫天的灯笼烛火,实在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一般,阮达心中焦急,这点子臭墨文采,这个时候想什么诗句呢!
命运又给他俩开了一次偌大的玩笑。
他俩实是寻反了方向,若等人群散了也好找,只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人潮中,隐藏了些江湖人,庙门这边有些骚乱起来。
众人一阵惊乱之间,只见一长衫少年趁乱抓起琬儿,不及看的明白,已然凭轻功快速飞跃出人群,翻越到了大庙后的暗巷里。
这般俊的轻功,先不说是如何练得,却说这事荒唐至极,既然是江湖人办江湖事,虽这江湖人也是少年模样,万不该如此糊涂,携错了人。
只见这长衫少年,面色清亮,宽额下眉如剑锋,目如星辰,眸子极其明亮灵活,一看便是练武的好手,回眸之间,他看着琬儿的脸,也是惊讶良久,始才发现自己抓错了人,待要送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暗巷里,他的族人正在这里等他。
琬儿心里虽念着阮达,此刻却是屏气凝神,一句大声也不敢放出来,什么也不敢问,眼前暗巷里远处走来的,尽是这个高手少年一伙的,一个个通身的气派,一片凉意。
琬儿瞧着他们,比曾经在家时父亲的手下还要吓人,一时瞪圆了眼睛,一声也不敢吱,只想他们赶紧放了自己。
当下还有四人,另有一个玄衣青年人,年纪应和这个长衫少年相仿,衣服也穿的差不多,另外还有三个成年男人,在远处旁观。
长衫少年无言,一把将琬儿推进贴墙的阴影里,不想被别人看见,琬儿贴墙捂住口,似是明白了他想隐藏自己,只得配合。
阵阵秋凉袭来,此刻墙头又有人飞跃过来,跃过来的居然是个女孩子,琬儿惊奇极了,这个女孩的脸怎么和自己这般的像,一时屏气屏的好似要窒息一般。
琬儿看这女孩子,与自己身量差不多,与这俩少年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没有揭发自己,只当没看见,怎料还是被人发现了,那边一成年魁梧男子,好似耳力相当,听罢,便冲着这边过来,他抬腿倒快,伸手就要抓到琬儿了。
长衫少年:“且慢。”
少年出手先拦下了这个魁梧之人,转而撩起衣阙,单膝跪下行礼,冲着远处那个灰衫男人。他口中叫的却是‘叔父’。
少年:“禀叔父,子信一时冒失,方才人前有些纰漏,情急之下携错了人,还以为她是四妹,求叔父放她一条生路。”
原来他的名字叫子信。
灰衫人应是这几人的尊长,闻言正走过来,子信示意琬儿从阴影中走出,他想好好求一求叔父,放掉这个女孩,不想因自己的过失,白白牺牲一个女孩的生命。
灰衫人腰间并无兵器,一派自在样子,脸在月光下,却显得极清瘦,虽看眼眸,应知年纪不轻了,可是看脸并不觉得是‘叔父’该有的年纪。
琬儿从阴影里走出的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她和身旁这位子信公子,口中所说的四妹,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众人一时都看的哑口无言。
这时旁边的女孩子,也下跪行礼,道:“明源求主父开恩,愿替信二哥领罚。”
这个自称明源的女孩,就是子信口中的四妹。
灰衫人当下将她俩一阵比对,实在是太像了。因他知道明源今日,其实化妆易容了,只是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能有与明源易容后,这么像的同龄女孩,着实令人惊叹!
灰衫人使了一个眼色,那魁梧大汉便把琬儿提到近前,子信忙又来劝:“叔父罚吧,是子信失手,与她无关。”
琬儿尚不知自己的性命,在游刃之间,只是怕极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声也不敢吭。
灰衫人:“黎凫…..”灰衫人犹疑了。
黎凫却道:“我来替主人下手。”
说罢侧掌已挥到琬儿脖颈旁,灰衫人快速阻住了他的掌,眉目中尽是纠结。
灰衫人:“不,黎凫。”
一语之下,旁人不敢在插手。
灰衫人:“孩子,莫怕,你爹娘呢?”
琬儿并没看清刚才那瞬间的掌风,小声道:“走散了。”
灰衫人:“方才走散的?”
琬儿:“走散月余了。”
可见灰衫人眼中一颤,思虑良久,又问道:“你叫什么名?”
琬儿细微回答:“琬儿。”
灰衫人见她一身的泥污,道:“黎凫,要将她带回去。”
说罢过来牵起琬儿的小手,大步朝前而去,其余几人都尾随在后。
从此琬儿便被他收养,跟随了这家的姓氏,赐‘祁’姓,赐名‘祁琳’。
阮达日日在庙前等琬儿,一直等不到人,佛缘注了不少,老僧有意度化他出家,辞谢后,终不见琬儿的踪影。
辗转几日间,正逢官家在道路上抓乞儿,阮达不由身做主的,下了牢狱。
原来是豪富与官家勾结,要抓乞儿做劳力,自此,阮达便得了辛苦,不几日间,就下放到了本地大户岑氏为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