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轮明月挂在天空,岳平的房间窗户大亮,他坐在靠窗的红木圆桌边,一口一口呷酒,愁绪爬上眉间。
佣人吴妈也没有睡,站在掌柜旁边,劝他注意身体,少饮酒。
“吴妈,您别管了,我不喝了还不成吗?”见吴妈年过半百深夜未眠,岳平于心不忍,让吴妈把酒壶拿出去。自己又一人独坐窗前,凝望天空。
思忖半晌,岳平出了房间,轻步走到母亲房门前。正在犹豫夜间打扰母亲休息是否不妥。
这时,听到母亲在里面唤了自己的乳名:“平儿,进来。”
岳平慢慢推开房门,见母亲穿着睡衫坐在床沿,床头刚刚挑燃的烛火摇摇晃晃,母亲一脸凝重。
岳平转身关好房门,搬了一只圆凳,在母亲身边坐下。
“平儿,这件事搁在娘心里很久了。你现在年满二十,也该告诉你了。”岳三娘看着岳平,仿佛下定了决心。
岳三娘并未直奔主题,而是先苦口婆心晓以利害:“平儿,我们娘俩建起这个家业不容易。考虑到你身体底子不好,不适合重操娘的旧业,十年前我把你送到岭南去学习槚号经营,就是为你的将来早做打算。”
岳三娘提起桌上的青花瓷壶,给自己和儿子各倒一杯槚:“两年前,我举黑风寨的财力和人脉,拉扯起槚号的摊子。这两年,我们娘俩经历了多少磨难,你是知道的。娘年纪越来越大,今后这个槚号还要靠你。这个槚号也是你的立身之地,你要以此为重、好生珍惜。”
“娘,您放心。槚号是我们的心血之作。我一定尽我所能,把槚号经营好。”岳平起身拿了一件稍厚的衣服,给娘披上。
“平儿,娘是放心的。虽然你体弱,但是性格坚毅,是做生意的好材料。”岳三娘顿了一顿,渴盼地盯着儿子的眼睛,“这件事全部告诉你之前,娘想先得到你的谅解。”
岳平满脸疑惑。
岳三娘继续说:“娘也是个苦命人。在落草之前,历经人间磨难。小时候,家里穷。父亲把我卖给同村张财主家,给他的病痨儿子当童养媳。当时娘从早忙到晚,可还是要被婆婆打骂。后来实在受不了,跑到黑风寨寻短见,被老寨主救下,才开始学习枪法和拳脚,慢慢活得像个人。我到了黑风寨,就下定决心终身不嫁,一辈子栖身丛林。”
“你能理解娘的苦吗?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能谅解娘吗?”岳三娘又问向儿子,眼睛里闪烁着泪。
岳平从来没有见过娘这副神情。娘一直都是他心中的巨人,此时怎么这么弱小无助?岳平的心一下子融化了,他抓着娘的手说:“娘,不要担心,无论何时,我都是您的儿子。”
岳三娘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确实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是我二十年前,在黑风寨劫掠一个槚帮队伍时,一个妇人托付给我的。”
岳平惊讶地睁大眼睛。
“二十年前的一天,安城的一家槚号找到我,让我们打劫第二天中午经过黑风峡的一路槚帮,领头的掌拐下巴正中有黑疤。因为酬劳丰厚,我同意了。你知道娘本来就是干这个的,这些钱财也是今天福兴槚号的根基。”
“第二天中午,有一路槚帮路过黑风寨。我大声喝住他们。一掌拐上前用黑话交涉。我见他下巴有黑疤,知道他是要找的人。我用黑话拒绝了掌拐,让他们留下槚包,否则取他性命。掌拐见事情没有走转,忙让帮队放下槚包。我命手下收拾槚包。这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喊我,说:‘侠女,救救我的孩子’。”
岳三娘用槚水湿了湿嘴,见岳平的惊诧模样,唯恐他受到打击,伤心过度,缓和了一下语气。
“我凑近一看,是槚帮里的一个妇人对我说话。那妇人十分虚弱。她怀里裹着个婴儿,小嘴微张,气若游丝,满脸蜡黄。妇人对我说:‘孩子有喘病,途中又发作,恐怕是不行了,请侠女救命’。我见孩子可怜,又想自己没个孩子,老来无依,就答应了。那个孩子就是你,那个妇人就是你的亲娘。”
岳平犹如被霹雳击中,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定了定神,问:“那我的亲娘现在在哪里呢?”
岳三娘愧疚地摇了摇头。
听到这,岳平拉着岳三娘的手,晃着:“为何当时娘不救救我的亲娘?”
岳三娘叹了口气:“娘对不起你。娘太自私了。”然后把脸转向一旁,不再说话。
岳平怔怔地从圆凳上站起,失魂落魄地回房间,瘫软在床上,泪流不止。
一连三天,岳平都在床上躺着,不梳头不洗脸,只是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吴妈每次给少爷送完饭,都忍不住叹气。这个善良的老妇人,担心少爷的喘病发作,但是知道少爷的固执脾气,不敢贸然相劝,只得干着急。
岳三娘更是心急如焚,满腹愧疚,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祈祷着老天保佑儿子快点好起来。
终于,岳三娘的祈祷应验了。
第四天,岳平出了房门。他像没发生事情一样,在店铺里忙碌。他想通了,他答应母亲的事情得做到,而且母亲对他有养育之恩。滴水之恩将涌泉相报。他必须当好福兴槚号的掌柜。而至于自己的身世,就暂且放下吧。
尽管儿子脸上还带着伤心造成的惨白,但是岳三娘看到他努力工作的样子,紧着的心松了下来。
岳平在账房、库房转了一圈后,询问泰福前些天的生意情况。
“掌柜,安城公义槚号新送来一批货,共一千斤。我抽检了质量,颜色黑亮、香味馥郁,煮泡后汤色红褐。品质和往常一致。已经悉数入库。”泰福有条不紊地说,“昨天康北售铺差人来说,要货五百斤,我正准备上午给他们送过去。”
泰福手指店铺外。那里,两匹高原骏马正响着马鼻,背上驮着鼓啷啷的牛皮袋,袋子里就是康北售铺要的货。
“康北的货要得急,昨天伙计们忙活了半天,才把五百斤的竹篾包换成牛皮袋安城槚一般用竹篾装包,萧地习惯用牛皮袋,所以,槚到达康城后,要换包装,再卖向萧地各处。安城的竹子太硬了,把两个伙计的手都割破了。”泰福说。
“辛苦了。”岳平对泰福说。然后不疾不徐地走到外面,对马旁边的伙计说:“小勒子,回康北给你们掌柜回话,如果这个销量稳定了,我们的价格还能优惠一点。”
“好勒,岳掌柜,我一回去就回我们掌柜的。”小伙计压了压快掉的帽子,笑嘻嘻地说,“多亏你们福兴的槚好,我们的生意才好。”
一切备好后,岳平和泰福送别了康北的伙计。
两人正转身回店铺。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背后响了起来。
“岳掌柜,你看你们干得什么事情嘛!”一个男人下了马,立马向岳平抱怨。
岳平见是林城的老主顾——仓拉。仓拉是毗邻康城的林城的福兴独家销售商。
岳平不敢怠慢,忙把仓拉迎进店铺。两人穿过堂室,在柜台后面的专门接待老主顾的槚室里坐下。
岳平用火钳挑了挑燃烧的木炭,慢慢地说:“兄弟,你爱喝的上品黑槚今天刚到货,我煮给你尝尝。”说完,岳平从墙角立柜里,拿出黄纸包的饼槚,轻轻捏下一小块,投进一个铜壶,掺上水,放在火上。
等了一会儿,水滚了,槚香窜出。岳平在两只白瓷碗里倒上红褐色的槚汤,手微微一伸:“请,兄弟!”
仓拉看自己的礼遇这么高,又想起上次和岳平品槚的愉快,心里的不快消了一半。他拿起瓷碗,边喝边说:“兄弟,不是我难为你,确实这批槚不如前一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