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主持也是这样,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一身黑衣地到过福兴槚号。上次是为了说动岳平帮忙,请安城的毒门后代,到康城来救他一命。因为,萧北的间谍已经来报,布托寺密谋以私生子之事除掉他,并且和布托寺来往紧密的财团主事黑则已经前往浮国。主持决定用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化解事端,所以想到安城那种神秘莫测的毒药——黄泉散。
黄泉散一直像传说一样存在于安城,谁也没有看过它的模样,只是听老人说起过它的威力。据说,这黄泉散采用蜀中密林中的百种毒虫炼制而成,毒性极大,只需一点,就能侵入骨髓,服后并无大碍,三到五天后定会毒发身亡,而且死相恐怖。
二十多年前,主持在安城的静居寺游历时,也就是碰到岳平生母的那次游历,偶然看到公义槚号的创始人即林丰衍的父亲林老爷子,用黄泉散以毒攻毒,破解过静居寺主持因练功过度造成的内伤。
他当年从练功房外,看到林老爷子涂抹一种黑色粉末于掌心,在静居寺主持身后抵掌运功。不多久,一股黑色的烟气从林老爷子的手掌腾起,穿过手臂,抵达静居寺主持体内。那主持先是全脸扭动、圆瞪大眼,一个时辰后,口吐黑血,面部渐渐舒展。
后追问静居寺主持才知,那黑色粉末就是传说中的黄泉散。而林老爷子就是黄泉散的第六代传人,由于林家经商从良,已经金盆洗手。所以,一般人不知道他们的这段经历。只是静居寺的主持和林老爷子是莫逆之交,林老爷子才肯出山治他的伤。
今天,主持遇到这个大难,他就像想起这段经历来了。在岳平不知和他的父子关系之前,两人走动甚密,主持知道公义槚号是福兴的供应商。所以想求岳平出面,说服公义槚号拿出黄泉散,救他的性命。但是,主持并没有把握,毕竟在岳平心中,他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一个无情无义的父亲。那天晚上,他在福兴见到岳平时,岳平满脸厌恶证明了他的预判。
“你来干什么?”
“儿子,爹要你帮我个忙。”
“别叫我儿子,我不是你儿子。帮忙?我没有那个本事。”
“爹如果过不了这关,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岳平狐疑地看着主持。
“我们父子刚刚相认,我不想就这样离开你。”
“当初,你怎么就离开我娘了呢?”
“儿子,谁让我是伏龙寺的主持呢?如果让我重选一次,我就当个普通百姓。可是,今生既然如此,我就要把我的使命完成。这是男人的责任,我相信如果你是我,你也会这样做。”
男人的责任,这个词触动了岳平。他的肩上也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比如孝顺岳三娘,比如兴盛槚号,这是他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承担的使命。他停了一下说:“你知道吗?我和你不同。如果我注定不能给一个女人幸福,我就不会和她开始。你知道,我娘的生活有多难吗?”
主持看着岳平逐渐湿润的眼睛,自知罪孽深重,任何一句话都像是掩饰和狡辩:“我对不起你娘。我以为给了她足够的钱,她就可以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
“你以为!钱不是万能的。你的钱不仅没给她幸福,反而要了她的命!”岳平发怒地说。
“到底发生什么了?”
岳平嗫嚅着,异常低沉地说出娘的遭遇,那一个个字像刀子一般,割着岳平的心脏。
主持听了,往前一倒,绵软无力地跪在地上。他一手撑着身体,一手用力在地上捶打,痛哭流涕:“小敏,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岳平站在旁边,没有管父亲的悔恨。在他眼里,父亲的这一切是在为罪行忏悔,但在母亲的遭遇面前,一切都太迟了。他冷冷地说:“你知道吗?她临死之前还让我不要恨你。”
主持怔怔地呆在原地,涕泪横流,嘴里念着:“小敏,小敏。”
岳平咽下胸中的涌动,说:“你说吧!有什么事情。我帮你,是为了我娘。”
主持坐在地上,挣扎了很久,还是说出了他此行的缘由。这种挣扎,是他从父亲到主持的回归,作为一个父亲,他有七情六欲,但作为一个主持,他只有冷静和理智。
这种冷静和理智,从他坐上白龙殿的金色宝座开始,就一直附着在他身上。他用它抚平过自己年轻的叛逆,按平过自己异见的涌动。现在,它又像屏障一样,隔开了他作为个人的一切,把他作为形象的一面挡在了前面。
这样的情感,何尝又不是岳平身上有的。这也是岳平的屏障,背后是一个孤独的儿子、失去爱人朱红的伤心人,而前面则是康城第三大槚号的掌门人、一个冉冉升起的槚界新星。
他和父亲或许注定割裂不开了,他们身上流动着一样的倔强,一样地热爱着太阳般的荣誉。他们这种人是生而为战的,这是他们活着的理由。所以,岳平一边排斥着父亲,一边又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紧紧地和父亲缠在一起。
父亲走后,岳平就以最快的速度亲自去了安城找到林丰衍。此时,林丰衍正拨着算盘珠子,汇总几个月的账目,看到岳平匆匆忙忙地来到,还以为槚出了什么问题,诧异地问:“老弟,你怎么来了?”
岳平拉住林丰衍,往公义槚号的槚室走。这个地方他已经很熟悉了,每次来公义,林丰衍都会在这里给他跑上一壶好槚。
一向儒雅多礼的岳平,竟然主动拉住他,林丰衍一边走,一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老弟,发生什么事情了?”
两人在槚室里坐了。岳平双手放在膝盖上,身子往林丰衍那边倾靠:“林兄,小弟有件事情要求你。”
“我们两家不必这么客气。有什么事情你说?”
“小弟请林兄救命。”
林丰衍双眉一拧,朝坐在对面的岳平凑了凑。
岳平难以启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盯着林丰衍说:“小弟想请您家的祖传之物——黄泉散救命。”
林丰衍倒吸一口凉气,身子往椅子上一倒,心想:岳平怎么知道这事儿。
“林兄,你先别管我怎么知道。现在情况紧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请你出山。”
“我已经金盆洗手多年,现在是万不能出山了。”
“是那萧北恶僧想致我们主持于死地。林兄不能不管。”岳平这一番话情真意切。
因为萧南的宗教思想不仅在萧南根深蒂固,而且深刻影响了临近的安城。当年主持到安城静居寺游历,也是因为静居寺是萧南文明在安城的堡垒。而萧北和萧南的异见,当然也是安城人和萧北人不可调和的异见。
林丰衍听了岳平这话仍在犹豫。年过五旬的他,这些是非善恶曾经撩拨过他年轻时的心脏,但是现在已经激不起他的澎湃激情,他只想安安稳稳地经营自己的生意。
“父亲,你不去的话。我去。”这时,从槚室外面闪进一个人,原来是林丰衍的女儿林月芝。
距离上次岳平离开后,已过三年,林月芝已经从那个小女孩,脱胎成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她腰间别的那把剑,剑鞘金银相间,剑柄一块如月的碧玉镶嵌其上,看起来是把难得的好剑,也显露出主人的凌厉眼光。
“林妹妹,好久没见了。你现在真是大变样了。”岳平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姑娘有点不敢相认,但是那女子的眉眼之间确是林月芝无疑。
“你来干什么?我和你岳哥哥在谈正事。”林丰衍有些生气。
“你们说什么,我都听到了。如果爹爹不去,我就去。”林月芝看着林丰衍。
“小孩子,知道什么?回后院去。”林丰衍道。
“我已经20岁,不是小孩子了。”林月芝说,“如果爹爹把我当小孩子,这两年又何必教给我黄泉散的制法?”
一句话,把林丰衍揶得够呛。是呀,他既然已经决定金盆洗手,又何必要让女儿学习黄泉散的制法?他是想着不能让祖传的绝世毒物,断在他这一代的手上。他也想着让女儿学来以备不时之需,他这个女儿喜欢舞刀弄剑,也不是个等闲之辈!
“林兄,你就帮帮小弟。我保证绝不会透露秘密。而且也是为民除害!”岳平恳求道。
“好吧!只要你保守秘密,我就跟你去康城一趟!”林丰衍说。
还没等岳平开口,林月芝就抢先说话:“爹爹,我和岳哥哥同去!”
“你去干什么,你不要去惹祸上身!”林丰衍道。
“爹爹,如果你离开安城,不出三天,全安城都知道你不在公义。那才是真正的惹祸上身。”林月芝显然已经不是往日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
林丰衍犹豫了。
“爹爹,你就让我去吧。”林月芝拉着林丰衍的手,恳求道。
“好吧。”林丰衍终于答应了女儿的要求,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林兄,你放心,我一定照顾好林妹妹。”岳平说。
第二日天亮后,岳平和林月芝就踏上回康城的路。林月芝肩上背着一个褐色的包裹,里面装着好几个小青花瓷瓶,瓶子里是林家的绝世毒物——黄泉散。几天后,这些黑色粉末被几个黑面人混在了康义即将发往布托寺的白浪槚中,这才上演了布托寺的那幕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