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那人,一身淡蓝,风吹着他的长袍,和着血色的夜空,带着一丝肃杀的味道。
“陶云颂!”山鬼大惊,“怎么是你!广场上,你不是已死!”
“我没想到,一直以来,想要杀我的人,是你。”陶云颂恍若未闻,手上灵能化作一把剑刃,将禁锢少年的藤蔓尽数斩断。
挣脱禁锢的少年身子晃了晃,他稳了稳身子,在地上坐了下来。安静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抹身影。
“我该再叫你一声二叔吗?”自半空缓缓落下的陶云颂,凤眸平淡无波,似又隐藏着惊涛骇浪。
黑枪被稳稳拔起,枪头一转,陶云颂对着眼前那人,无悲无喜道:“还是,唤你山鬼?”
山鬼全然没有听见,他看着陶云颂,失声道:“灵火焚杀,除妖灭魔,众目睽睽下,你被火龙吞噬,化为枯骨一具,怎么可能生还?又怎么可能从妖化中恢复过来?”
“你无需知道。”陶云颂一步一步走向山鬼,“十年前,你杀我父亲,夺舍我二叔躯体,十年后,你杀死方叔,谋害无辜镇民性命。”
陶云颂每说一句,身上灵力便强上一分。
“今夜,红叶山,便是你长眠之地!”
陶云颂语落,手中黑枪枪芒大炽。
黑枪匹练般的光芒照亮了红叶山上方,光芒疾驰,朝着山鬼暴击而去,山鬼不慌不忙,右手一扬,银剑出手格挡。
哐哐……
呼呼……
黑枪和银剑在半空中缠绕碰撞,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金戈相交之声,枪芒和剑光相互交错,几乎把血夜照亮。
陶云颂和山鬼你来我往,你进我退,灵力和妖力交织缠绕中,形成一股又一股的暴风。红叶山四面风卷龙吟,山林战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身体的疼痛愈发剧烈,少年的脸色苍白无比,灵力和妖力交织成的狂风吹得少年头发乱舞,少年自是岿然不动,定定地看着那道枪芒。
“陶云颂哪怕不死,灵能怎么会如此之强?”
见陶云颂亦步亦趋,丝毫不给自己喘息之机,山鬼心念转动间,妖力运转到极致,银剑舞动,快若雷电,变幻莫测,然而陶云颂枪术本就出神入化,如今灵能恢复,黑枪更和自身融为一体,劈、挑、刺、撩、点、勾……
每一枪,都带着极大的威压和战意,将银剑的格挡一一化开。
“不能如此被动下去!”
见陶云颂此时的灵能犹如累积了千年的火山,只待一朝爆发,浩浩荡荡,遮天盖地,当下心念一转,借着闪避之际,银剑猛地往地上一插,口中大喝道:“灭覆阵,给我去!”
山鬼话语刚落,霎时,无数条蛇形状的黑草拔地而起,又快速化成一道道黑气,如群魔乱世,张扬舞爪地朝着陶云颂袭去。
“灭覆阵,丝丝缕缕为毒,无孔不入,碰之,则毒气入心。”少年道:“小心!”
陶云颂微微点头。
黑气笼罩奔腾,陶云颂身形挪动,灵巧无比,将黑气尽数避开。他右手一抬,手中黑枪舞动,山鬼见状,嘴角一弯,手指一动,黑气竟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转头攻击少年。陶云颂见黑枪攻击落空,心中一紧,暗道:“不好!”
陶云颂刹那间回过来,黑气已奔至少年跟前,少年见黑气来势凶猛,手中灵力待要运转,哪知追蛊此时发作愈发强烈,少年连抬手都不能。黑气蜿蜒,如蛇般将少年紧紧卷住。
这一招声东击西让陶云颂和少年都料想不到。
“楚又!”
陶云颂喊着,黑枪一甩,却又堪堪在山鬼跟前寸许的地方停住——
黑气已缠绕着楚又的脖子,楚又的脸色本就苍白,被黑气一绕,又隐隐发青。
“原来你叫楚又,真是好名字。”山鬼一笑,道:“陶云颂,你最好别动,不然,这位楚又朋友就要死了。”
黑气延伸间,又紧了一分,楚又觉得胸腔的空气越来越少。
追蛊和黑气的双重攻击下,绕是一直平静的楚又,终是忍不住痛苦低哼了一声。
“山鬼,放开他!”
“着急了?”山鬼啧了一声,“认识你这么久,很少见你有这么紧张的时候,他对你很重要?”
陶云颂深呼吸,冷静下来,“山鬼,你待要如何?”
“告诉我,你如何活下来的?”山鬼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
“遮眼法罢了。”见山鬼的表情执拗又狰狞,陶云颂道:“妖化后,我成了异兽,灵火焚妖阵最后一刻,满天的火光冲天而起,便在这时,楚又施展了遮眼法,把我从灵火焚妖阵中救出,再利用幻术,幻化成异兽替代我。楚又修为高强,在我妖化之初曾用翻天决把我从束妖网救出,此刻施展障眼法更是无阻,何况孔成立和你那时候皆以为我死路一条,心下放松,又有火光遮掩,自然察觉不到有异。”
“翻天决,怪不得那时我们灵力丝毫未能动用,你这朋友,果然不简单!”山鬼啧啧冷笑,“纵然你用计谋逃脱,可你灵台脆弱,孔成立连环设计下,你妖化已是事实。何况世上青木之心千万年难逢,你断然没有重新成人的可能,如今灵力恢复,充沛盈满,不似有假,又是何故?是否真的被你寻到了青木之心?”
握着黑枪的手悄然攥紧,陶云颂紧紧抿着嘴唇。
“沉默吗?”
山鬼手指微动,缠绕着楚又的黑气又紧了一些。
“住手!”陶云颂喝止道。
“呵呵,住手?”山鬼手指一动,黑气待要一动,却听见从楚又口中传来一声低低讥笑。
“你笑什么?”
“我,笑你,愚蠢至极。”脖颈被勒住,楚又的话断断续续:“谁说……世上只有……青木之心,才能,才能救血魂咒术?”
山鬼眯眼,“你是何意?”
山鬼手指微动,缠着楚又的黑气稍松,空气重新进入了胸腔,楚又得了呼吸,顿了一会,才道:“听过九星乾移阵吗?”
长元大陆,现存的替代法术和灵阵都有一定的时效和人物限制,九星乾移无任何限制便能完全替代和转移两个人的一切。九星乾移虽是上古阵法,却不算上太复杂,只是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缺失,已不可查。
“九星乾移,偷天换日,转化乾坤,你把血魂咒术转移了!”山鬼脸色微变,“不可能!这阵是古法,千年前就已失传,你如何会?”
“禁元阵不也是失传了吗?”楚又淡淡道:“可我把缺失的,都完整补回来了,九星乾移不过小阵法罢了。”
想到什么,山鬼眸若厉电,道:“武擂大会上,陶云颂的禁元阵,是你教他的?”
“是又如何?”
“哈哈哈哈……”
闻言,山鬼忽然大笑起来。
“很好,很好。”山鬼笑声渐止,在陶云颂和楚又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捏了一个小诀,一缕极为淡薄的气息钻入地下,往陶云颂方向偷偷移动。
“小小年纪,精通法阵,修为高强,你的灵力全给了陶云颂,又身中血魂咒术,如此情况,尚且有一挡我妖力的修为。”山鬼沉吟一会,道:“楚又,你怕有修成灵丹吧。”
长元大陆,修炼一途,灵力极高者,灵台会诞生灵智,灵智化灵,吸收修炼者体内最纯粹的灵力,久而久之,化成一颗灵丹。灵丹并非每个修炼的除妖师都有,千万中无一,是故灵丹极其珍贵。
楚又弯了弯嘴角,没有回答。
“呵呵……”山鬼转头,对着陶云颂道:“陶云颂,若你想我放了他,便拿出你的灵丹吧。”
“灵丹?”楚又道:“云颂,不可。”
“可不拿出灵丹,楚又,你……”
“命而已,何妨。”楚又制止道:“云颂,我已身中血魂中术,早晚身死,若你把灵丹给了山鬼,恐怕整个长元大陆,能与之匹敌者,少之又少,云颂,你不能让长元大陆处于血腥中!”
“可我不能看着你死。”陶云颂望着楚又,一脸痛苦。
楚又刚想开口,山鬼道:“失去灵丹,性命无忧,修为不过重回原点罢了,怎么?陶云颂,你朋友有为你死的觉悟,你反倒没有吗?”
“山鬼,你少在那里蛊惑云颂!”楚又道:“陶云颂,若你真拿出灵丹,我便是死后去了冥府,也定要冲破地狱,找你算账!”
“呵呵……”山鬼讥笑一声:“长元大陆重要吗?与你不相干的人生死又与你何干?你在广场妖化时,何人曾出手帮助于你?陶直正被孔燕独软禁在方宅时,有何人出手相救?知道妖儿身份时,又有何人愿意听你说话,替妖儿说话,所有人,不都想杀了你们吗?”
“所有人,都想杀了我们。”一缕看不见的气息悄然围住了陶云颂,他的脸色微微动摇。
楚又急急喊道:“陶云颂!醒来,不要被蛊惑!”
“是的,所有人,都想杀了你们。”山鬼又道:“既如此,何必护住他们,何必为了腐朽的人心,自己血流成河,旁人却嬉笑怒骂地肆意过着自己的人生?”
倏然,气息钻进了陶云颂体内。
“别人,只关心自己,我的生死,他们不会放在身上。”陶云颂喃喃着。
“对。”山鬼一步步走向陶云颂,“别人的生死,别人的喜怒终究是别人的,这山长水远的人生,过好自己便罢了,屋子一座,知己三两,看日升日落,管旁人做甚。”
山鬼凑近陶云颂耳边,道:“陶云颂,我山鬼可以以妖道之心起誓,绝不杀你和你的任何一个朋友,我和孔燕独不同,我说到做到!”
“你不会骗我?”
“当然。”山鬼伸出手,声音虽轻,却带着无法抗拒的眩诱,“来吧,陶云颂,把妖丹给我。”
“把妖丹,给你。”陶云颂眼眸渐空。
“是,给我,此后,山长水远,天高地阔。”山鬼笑道。
“旁人如何,与我何干。”陶云颂嘴里念叨着,右手缓缓捏出一个诀印,“我自己好便是了。”
见陶云颂完全被山鬼牵着走,楚又怒道:“山鬼,你用了魅惑之声!”
山鬼一笑,“是,可若陶云颂没有如此想法,我的魅惑之术又有何用?”
“丹,起。”山鬼和楚又说话间,陶云颂最后一个诀已经落下。一颗璀璨明亮的莹莹灵丹出现在了山鬼眼前。
灵丹一出,仿佛血夜的妖气都淡薄了许多。
拿出灵丹,陶云颂周身灵气放佛被抽空,他身子一晃,半跪在了地上。
“纯粹浑厚。”贪婪的眼眸映着莹莹白光,山鬼哈哈一笑,“有了灵丹和琉璃玉,长元大陆,还有谁与我争锋!这天下,是我的了!哈哈哈……”
山鬼大笑,琉璃玉和灵丹一握,便吞进了体内。
霎时,山鬼周身妖光大盛,红叶山亮如白昼,铺天盖地的妖力自身上散发开来,一时,地动山摇,天地震撼。
山鬼只觉得身体从未有过的舒畅。
“如此妖能,长元大陆,谁还可与我匹敌?你们,无用矣。”
掩盖不住的笑意从山鬼眼中溢出,他银剑在握,正待举起,忽而,一缕淡黄色的光芒从山鬼身上散发开来,他动作稍滞。
“嗯?身体动不了了?”
脑中念动尚在转动,山鬼身体愈来愈僵硬,身上溢出的淡黄色的光芒越来越多。
坚硬如山,冰冷如雪。
“这,这是……”
心中暗道不妙,山鬼妖力运转,可妖力像被什么东西挡住,转而不出,尽数被弹回体内后,又一缕一缕消散。
“怎么回事?妖力怎么会消融?”山鬼像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惶惑下,手中动作愈急,然而妖力化融更快。
焦躁和愤怒爬上脸庞,山鬼对着楚又大喊:“楚又,是不是你搞得鬼,这是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烦躁,愤怒,震惊,不解,山鬼只觉得胸口快要爆炸开来。
楚又炸了眨眼,一脸无辜,“没做什么,只是小小地说了一个谎。”
山鬼大吼,“你刚才说的都是骗我的?”
“阵法古老,缺失印记,要是每个我都能补充缺失,我便是长元大陆的王了。”楚又讥笑道:“如此,我还中了你的追蛊,还被你黑气禁锢吗?山鬼,你未免天真。”
山鬼怒不可歇,“楚又!”
“在。”楚又应了一声。
山鬼咬牙切齿,恨恨道:“楚又,你他娘的对我做了什么,我吞下的,又是什么东西?快告诉我!”
楚又道:“山鬼,还记得荒凉之井吗?”
山鬼心中莫名一沉,“荒凉之井,封印我的阵眼所在,如何不识?”
“山鬼,你本是半步踏入神界的妖,修行中无法摒弃魔念,坠入妖道,化为山鬼沧神。”楚又道:“几百年前,你为祸人世,当时的除妖仙师无法将你彻底斩杀,只得封印。为避免日后有人闯入阵中,使你破印而出,除妖师设法将阵眼之地渲染得恐怖无比,那便是后来的荒凉之井。”
山鬼怒道:“楚又,说重点!”
楚又撇了山鬼一眼,慢条斯理道:“荒凉之井没有成为荒凉之井前,本就存在了无数岁月,后成了封印你的阵眼所在,百年后,又在巧合下,成了异兽祭祀之地。两种封印,灵力交错重叠,岁月流逝,许是机缘,又许是适逢,铺盖荒凉之井的石头中,有一青石,渐渐开了灵智,吸食灵力,化而为妖。”
山鬼脸庞扭曲,大声道:“青石化妖,不可能!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楚又淡然道:“青石无心,冷若寒霜,坚硬无比,你身上的光芒,不正好如此吗?”
“青石无心,青石无心!妖力,妖……”脑海中莫名地想起一抹清秀的脸庞,那是一个多月前忽然出现的女子,无亲无故,只身一人,孤独又冷漠。
“妖儿!”山鬼瞪大眼睛,“这是妖儿的妖力!是不是?是不是?”
山鬼的脸庞扭曲无比,如一头疯狂的野兽,可怕又狰狞。
“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山鬼,你主宰人心贪婪,青石成妖,无心无情,正是你的天敌。”楚又说着,眼眸一冷,“所以,山鬼,你完了。”
“你!”
山鬼想要说什么,可刚才积压在胸口处的,快要爆炸的烦躁和焦虑顷刻间似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山鬼低头,惊愕地看着贯穿着自己胸口的枪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山鬼很想咆哮,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山鬼,这一程,走好。”
陶云颂冷冷得如同万年不化寒冰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
不甘、惊愕,惶惑……
山鬼转头,嘴巴翕动,他想说什么,可身体渐渐冰冷,冻住了舌头,封住了眼睛,他慢慢看不清陶云颂的模样。
啪。
山鬼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溅起了灰尘无数。
静静地看着倒在地上,如黄沙崩塌消散的山鬼,陶云颂默然不语。
良久,陶云颂道:“爹故去,二叔已逝,妖儿不再。”
楚又听得陶云颂一字一字地说着,他握着枪,缓缓跪下,低着头,声音很轻,很慢,却无比清晰——
“楚又,这个世界,我还剩下什么。”
楚又心中一顿。
天地依旧一片血红,万物沉寂,犹如死地的世界中,陶云颂默然立在山顶,血月映照下,陶云颂的背影,孤独又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