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影子妖怪被昊清宗的除妖师收服,庄稼在瞬间恢复生机。
昊清宗的除妖师走后,铺边村的日子恢复了正常,与以往没有任何不同。
只是少了一个人。
纵然没有那个人,铺边村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太阳东升,夕阳西落。
莫成已经一个人生活了很久了。
村民会轮流给莫成送饭,小孩子依旧会找莫成玩耍。
可还是还少了什么。
莫成的心,空了好大一块。
什么都填补不了。
只有点起男孩偷偷送给自己的绿色枝草时,小莫成的心才会被填满。
绿色的枝草在黑夜中点燃,烟雾缭绕里,小莫成能看见爹爹。
很久很久以后,莫成当了除妖师才知道,他看见的爹爹并不存在,只是绿色枝草给他的幻影。
是他自己心中的幻影。
人间与冥界殊途,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父亲。
哪怕是亡灵。
可那却是在自己年幼时,能带给自己的唯一温暖。
轰隆隆……
又是新的一天,可天空从早到晚都是黑漆漆一片。
雷电轰鸣中,莫成点着蜡烛,燃烧一根又一根的绿色枝草。
他从小就害怕雷电,害怕下雨。
烛光昏暗,烟雾缭绕。
莫成看着烟雾里,笑得慈祥的爹爹,惧怕褪去,心中霎时温暖。
忽而,一道风吹过,烛光闪烁,烟雾摇晃。
莫成双手紧紧护住青白色的烟雾。
呼哧……
风大了起来,吹灭了蜡烛,屋子陷入了黑暗。
莫成赶紧点亮蜡烛。
一切迟了。
烟雾已散。
莫成慌忙地摸了摸裤兜,空荡荡的,最后一根枝草点完了。
轰隆隆……
电闪雷鸣中,莫成缩在墙角,他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闭着眼睛。
轰隆隆……
浠沥沥……
冬天的第一场雨终于下了起来。
雨声与雷声交错,莫成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爹。
爹。
爹。
莫成紧紧捂住耳朵,嘴里不断叫喊莫父,“爹,我怕。”
哗啦啦……
大雨倾盆。
思念泛滥。
轰隆隆……
雷电的白光闪过,莫成忽然睁开眼睛。
他猛然想起来被爹埋起来的兔子。
“只要挖了坑,就能到天上找爹爹了。”
“只要挖了坑……”
莫成望着窗外的雨,咬了咬牙,跑了出去。
浑身被大雨淋透,莫成全然不在意,他跑了许久许久。
终于,他跑到了埋葬父亲的地方。
莫成停下了脚步,愣在了原地。
许是暴雨的原因,埋葬棺木的黄沙被冲开,父亲的棺木露了出来。
“去看看吧。”
“去看看吧。”
有声音在脑海里响起,莫成打了一个寒颤。
那不是他的声音。
“你不是想念爹爹吗?”
“去看看吧。”
“不。”
声音极具蛊惑,莫成抗拒,可脚步不由得抬起。
一步,一步……
离棺木近了,莫成看见棺盖旁边,有一块黑色的是石头。
棺木不是什么时候被掀开了,也不知道被什么掀开。
“看看吧。”
“看看爹爹。”
声音在脑海不断响起,莫成探了探身子,他看见了父亲的脸。
他依旧穿着下葬前穿的那套青衣,只是脸庞腐烂发黑,腮边有什么东西爬来爬去,隐隐约约看见白色的骨头。
莫成寒毛直立。
他紧紧闭着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嘻嘻。”
有笑声传来。
莫成牙齿颤抖。
“嘻嘻。”
声音笑了起来,莫成颤抖着道:“谁?”
声音轻不可闻。
“这就是死亡。”声音不答,笑着道:“死了,肉身会腐烂,听不到人哭,看不到人笑,做不了想做的事,只有在土地里腐烂,成为别人的食物。”
死亡,是赤裸裸的绝望。
声音继续道:“你以后也会这样。”
莫成猛地抬起来。
他下意识在看了棺木的父亲一眼。
不。
不。
莫成摇着头,身体微微颤颤。
大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边隐隐升起有一丝鱼肚白。
莫成忍不住再抬眼,他终于看清了父亲的脸,还有父亲身上,无数爬着扭动着的丑陋恶心的白色虫子。
而父亲,只是一动不动。
声音笑了,“我可以让你永远活着。”
莫成不明白永远活着是什么意思。
可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是死亡。
他明白了父亲说的天上,都是谎言。
声音轻轻地,极具诱惑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
莫成入了昊清宗,成了除妖师。
他为了所谓的永远活着。
做了许多事情。
比如还是少年的自己,设计陷害了扶桑。
他永远记得,那天晚上圆月柔亮温和,清亮的光芒照亮了大地,连平日在黑夜中不显的叶子脉络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只是忽然想起有一些除妖的事情不太明白,他想请教师兄扶桑。
他想不到无意中的一瞥,看见的是行色匆匆,抱着扶桑的师叔陈元,以及陈元身后沉着脸色的师父王肃。
莫成敛了气息,悄悄跟了上去。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跟上去。
也许,他感觉到了与平时完全不同的气息。
在昊清宗的暗室里,莫成看见了一道他未曾见过的阵法。
阵法中的扶桑,有一双猩红的眼瞳和缠绕在他身边的丝丝缕缕的黑气。
莫成心下大骇。
那是魔气。
震惊与疑惑交织的莫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他只知道,恍惚中,他听见了一道笑声。
这道笑声,穿过岁月的长河,在脑海里轰然炸起。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听见这道声音了。
自从入了昊清宗,成了除妖师,莫成知道了魔,认识了妖。
那块在六岁那年拾到的黑色石头,他试过许多方法,查了许多古籍,依旧不知来历。
莫成意识到蛊惑自己的是何等可怕的东西。
蛊惑人心,诱人成魔。
他把石头扔在了一个不会有人找到的后山角落。
“你想我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笑意。
“胡说,胡说!”
声音丝毫不在意莫成的恼怒,“你每一次都是如此否认自己。”
“闭嘴!”
声音不管不顾,“你想杀了他,我可以帮你。”
“滚!”
莫成将手里的长剑向声音的方向扔了过去。
哐当……
寂静的房间,只听见长剑跌落的声音。
“魔可以成为未来的昊清宗掌门,世上还有什么不可以?”
声音悠然自得,“他得到最好的师父,得到最多的宠爱,得到了没有人能得到的一切。”
“他若成了掌门,声誉,荣耀,地位,一切唾手可得。”声音道:“他是魔,凭什么?”
“师兄对我如此之好,你休要挑拨离间。”莫成抬起头来,冷冷道:“你给我闭嘴!”
“你想要什么,我最清楚。”声音嗤笑,“我是你,你是我,我存在你每个念头乍起的瞬间。”
声音道:“你以为摆脱了一切,不过自欺欺人。”
“休要再说!休要再说!”莫成道:“给我滚!”
“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声音笑道:“你若什么不做,百年后,不过凡人一位,枯骨一具,堕入冥界,或许投入牲畜道,成为任人宰割的蝼蚁,历经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莫成身体微微一震。
他彷佛回到了六岁那年,倾盆大雨和黑色棺木在脑海里交替闪现。
雷电,冷雨,黄沙。
棺木,枯骨,腐肉。
“你想要的是这些吗?”声音步步逼近,“若是如此,你何必入了宗门?”
声音到了耳边,莫成闻到了腐烂的味道,父亲溃烂的黑色的脸近在眼前。
“啊!”
莫成惊叫,本能地捂住了眼睛。
声音笑了,一枚小小的,墨绿色的圆形戒环出现在他手里。
“这是芥子,他能静止时间,转化空间。”
“你想做的,从来都能做到。”声音渐渐远去,“何必压抑本心,你想要的,明明近在咫尺。”
莫成睁开了眼睛,默默地握住了芥子。
他永远不会忘记,芥子在手的自己,在那瞬间,用扶桑的剑,拿走了天一村四十一条村民的性命。
成为执剑人的那刻,他的心是冰冷的。
鲜血,圆月,追杀。
他用看似维护扶桑的话语,激怒昊清宗的众多弟子。
甚至在芥子的影响下,师父王肃也失去理智,执意追杀扶桑。
扶桑终究死了。
那一刻,悬崖上的风吹得自己的眼睛生疼。
莫成想到了六岁那年,自己嚎啕大哭的时候,是扶桑递给自己黑色的手巾,轻声安慰自己别哭,他还给了自己绿色枝草,让自己度过了无数孤单寒冷的黑夜。
他亲手扼杀了这份温暖。
如果能抹杀带给自己的希望,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动摇自己?
二十年后,他成为了昊清宗的掌门。
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他站在了比所有人都高的位置,轻易获得想要的一切。
为了永生,他带回了已经是孤儿的莫向婉。
她是难得的容器,是他得到永生的必要契机。
莫成以为所有的一切都会顺利的,也本该如此下去。
他会永远的活着。
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活得长久。
世间不会有东西可以动摇他。
直到,他又听见了那道声音。
那道熟悉的声音对他说:他回来了。
声音在耳边清晰响起:
“所有的人都在骗你。”
“你的徒弟,师父,师叔,全都被扶桑霸占了。”
“你还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了。”
莫成面不改色。
“你别哭了。”
“我带你去见你爹爹。”
“阿成,以后你就是我师弟了。”
“阿成,跟紧我。”
那一瞬间,无数的情绪涌上了莫成的眼睛。
“他一旦回来,陈元必有动作。”
“他会是你的阻碍。”
“杀了他们。”
声音说。
莫成握了握手里的黑色石头,没有说话。
他只是轻轻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昊清宗大选,年修雅拔得头筹,入了造化泉,却不入昊清宗引起宗门哗然。
年秉廷用行诬衣换来莫成的承诺。
莫成用手里的黑色石头,换陈元出山,轻易平息了这场纷乱。
一切都在自己算计之中。
陈元出山,手握破开无相法阵的四颗黑色石头。
他杀了陈元,破开法阵,放出了魔始。
魔始在他心窍附上了一缕魂魄,为他筑起永生的力量。
他用行诬衣掩盖魔气。
重生为聂洱的扶桑,与顾梁歌奉命去炙火森林,顺利找到剑灵。
他再利用陈元的死,引发聂洱的情绪,寻找剑灵的下落。
最后,他设下了摄心离魂阵,迷惑魔始。
一切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他没能好好地和扶桑道别。
那是给与自己温暖与希望的人。
他以为,自己想要的是永生。
直到扶桑重生,直到看见聂洱,他意识到,他错了。
他看到了聂洱的脸,那张与前世截然不同的脸庞,在看见自己的时候,依旧有着无限的温柔。
他还记得自己。
记得那位永远跟在自己身后的师弟。
还有自己的徒弟顾梁歌。
他为了聂洱,一次又一次地欺瞒自己。
白元村里苏醒的月魔。
司空镇上,足以毁天灭地的束魂界。
下塘镇里,他护着聂洱的倔强模样。
无上的权力,荣耀,地位,甚至永生——
都比不上不顾一切的守护。
原来,永生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有人陪着自己,护着自己,像顾梁歌护着聂洱,像爹爹护着自己。
原来,他一直在恐惧。
六岁那年,初初接触死亡的自己,在瞬间带来的死亡的震撼里,他被魔始紧紧抓住。
他忽略了。
那瞬间的死亡后,他想要的,是爹爹能够在自己身边,陪自己度过每一个日夜。
他还年幼时,被魔始控制。
等他成了少年,却又深陷诱惑的漩涡。
后来,他成了掌门,魔始渐渐苏醒。
杜婉,降妖,月魔……
魔始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
他无法抵抗。
他只能将计就计。
魔始在最后,看透了他的计谋。
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莫成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心,比想象的还要宁静。
二十年前,他已经错了。
二十年后,他还是错了。
他杀了陈元,让魔始破封。
长元大陆,苍生涂涂。
身体失去了温度,意识渐渐消散。
原来,我那么自私,师兄。
莫成看了看聂洱。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师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