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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时下,鉄飓席卷熙安,屋毁桥断,百姓流离失所。大风骤歇,唉声遍野,依旧是暴雨缠绵。

白马寺坐落在汴京百里之外,山顶立着百尺的大佛金身,悲悯的注视着苍凉的人间。白马寺后山幽静清雅,住持又文采斐然,除了往来的香客,平日里也不少的文人骚客于寺中斋戒清修。便是寒冬腊月,也是香火鼎盛,热闹非凡。

而如今大雨过后,却是灯火阑珊,格外的清冷了些。

入了夜,白马寺只两盏孤灯在雨中簌簌飘摇,三更过后,那两点星火也在满天的风雨中无奈的将歇。

后山的万佛洞供奉的香蜡烛火也是被雨吹打的干净,但万佛洞下的别院里,西厢房还依旧亮着光。不知此处的居士竟是点了多少的灯,在漆黑的暗夜中,竟显得格外的通明。

望山安静得死寂一般,仿佛佛祖也陷入了沉眠。雨声也逐渐消散,只余下萧瑟的风在竹影中飒飒的穿行。万佛洞里风声幽诡,在这佛家圣地,竟像是鬼怪的悲鸣。

一女子一袭乌色的斗篷,撑着一把油纸伞,踩着去往别院湿滑的石阶,她的披风上绣着金色的乌鸦,厚重而华丽,石阶上积了水、难走得很,可她却身形轻盈,连衣袖也不曾沾湿半分。

西厢房的门没有锁,连房门在这狂风骤雨的夜里都是大开的,只一个老者在案前依旧是奋笔疾书。

“来了。”他见门口来了人,没有起身,更没有停笔,脸色不曾有惊异,更不曾有惧色。

那女子转眼来到檐下,将伞合拢,慢慢的靠在门边,稽首行礼,“先生。”

王颉放下笔,轻轻的吹干墨迹,将信仔细的塞在信封中,“老夫在太学多年,也曾在私学中执教,门生中却不曾出过楚乌阁的人。”他又抬眼看了看眼前恭敬的年轻女子,“至于女弟子……看来,你是清河郡人。”

“先生素来行事坦荡,当年在朝堂上直言不讳,被贬黜到清河太学,仍心系百姓,于别院开设私学,有教无类。弟子有幸,受领先生教诲。”那女子在门后再拜,却不进门半步。

“楚乌阁行事诡秘,不堪大道,你却是老夫的弟子,如此说来,也有当年老夫不察的罪过啊。”王颉站起身来,“今日有我的弟子来取走王某的性命,也罢。这,是家信,也看在你我曾师徒一场的情分,帮老夫送至扬州老家,也算我拜别了老母吧。”王颉轻声叹了口气。

那女子并不答话,只抬起头解了身上厚重的斗篷,扔在地上,一袭素净的白衣,“先生早日辞官,祭奠了赵大人,就回老家安顿亲眷,如今又孤身直奔京城,可是要弹劾我楚乌阁?”

“你楚乌阁假传天子圣谕,枉杀忠良!老夫挚友竟丧生于你们这些宵小之辈的手中!楚乌阁,好你个楚乌阁!私审奏章,拦阻谏书,我辈所言皆不达天听!好歹老夫也曾是太傅,纵是,纵是老夫一头撞死在护国柱上,也要拉了你楚乌阁陪葬!”

“先生已经知道我楚乌阁要在上京途中取先生的性命,又怎么会把赵文礼大人的绝笔信带在自己的身上呢?”

王颉听言一愣。

“赵大人在任上身亡,先生去祭奠老友,拿了赵文礼的绝笔血书,又匆匆赶回故里,一路拜访旧友同僚,对我楚乌阁是大放厥词,现在还有两日便可入京,却偏偏在白马寺逗留,不就是想吸引楚乌阁的注意,让我们觉得书信在你的身上?先生是在拖延时间,自己以身殉道,好让真正携带血书的人得以顺利进京吧?只可惜……”

王颉听言身形不稳,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你的家人都在楚乌阁重重的监视之下,所以你把书信交给了从商的义子,你明修栈道,他暗度陈仓。先生不知道,在前日,他随行的商队在京郊被查,车上发现了大量的火药和忤逆的书信,这一队人,如今都在大理寺下了狱了。”那女子抽出一根丝带,轻轻的挽起了自己的头发。“先生一生光明磊落,纵是读了兵法,也使不出什么阴险诡谲的招数,楚乌阁算计百年,先生又怎么能是我们的对手。”

王颉满目苍凉,又无奈的笑了笑,“我与文礼兄相交半生,一生勤勉,如今,却是这样的下场。姑娘此行,竟是要专程羞辱老夫的么。”

“先生与我有教导之恩,我却是要来送先生一程。”那女子转身,“出来吧。”

树影弹了弹,忽然从暗处走来一人,“连翘见过朱雀堂主。”

“玄武呢?”

“堂主本来在东厢房等您,可京城天火教突然生乱就匆忙回去了,堂主嘱咐属下,如果遇见您,就说在京城等您。”

王颉听言一惊,自己前日便住到西厢房,东厢房住了人自己竟全然不知,看来楚乌阁还真是布好了网等着自己钻进来。

“玄武还说了什么?”朱雀堂堂主林令言看着茫茫夜色,玄武明知道自己对于阁主私杀老臣颇有微词,他们二人也都曾在王颉老先生处学习,此番特意约我在白马寺相见,本以为他是有敲打之意……林令言看了看连翘,玄武知道自己想要救王颉,连翘又是阁主安插在玄武身边的探子,玄武却特意派她来刺杀,难道玄武是想借自己的手除掉连翘,顺便保全王先生?

“堂主还说,等您料理完白马寺,要请您吃酒……”连翘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朱雀和玄武是老乡,一同入了楚乌阁又都坐到堂主的位置上,可他们到底有什么事情非要约在有任务的白马寺相见呢?王颉曾在清河任职,他们二人又都来自清河郡,而白马寺只有玄武堂刺杀的任务,关她朱雀堂什么事?朱雀来这儿凑的是什么热闹?为什么玄武要说等朱雀料理白马寺?朱雀是不承担暗杀任务的,那她料理的是什么?白马寺人来人往,人多嘴杂,并不是什么情报的收集地,和朱雀堂的任务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自己潜伏在白马寺的时候玄武就来了,刚要动手朱雀就来了,难道他们是盯着自己、想要救王颉?玄武回了京,白马寺出了什么差错都和他无关,朱雀和玄武堂主相约、自然也不会有他人知道,难道朱雀要料理的是自己?

连翘想到这忽然发现,朱雀身边常跟着的博衍去哪了?她刚要撤步向后,朱雀已然从腰间抽出软剑,剑光只逼面门!

连翘飞身后退,右手抽剑挡住朱雀的攻击,左手迅速从腰间掏出信号弹,可刚刚拿出左手却寒光一闪,一柄暗器飞过将信号弹穿透钉在了地面上。

博衍站在檐下,看着二人缠斗也没什么要进来帮忙的意思,“一十一个人,都解决了。”

连翘心神一荡,小组全军覆没,也没有办法向外传递消息,还是逃命重要!她不守反攻,剑势直逼朱雀,朱雀如果反手袭过来,自己借着她的力逃出窗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便是自己死了,朱雀的剑只要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阁主也会为自己讨个公道的。连翘的剑直指朱雀,朱雀却意外放下手中的软剑,弯腰侧身躲过,连翘越过朱雀、剑指王颉,正心惊时,朱雀袖间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刺入她的右腹,豁开了一条深深的口子!

连翘吃痛,可收身不及,朱雀左手把着匕首,右手撑着地面,飞起一脚重重的踢在连翘的心口,连翘跌在地面上,腰腹间流出的血迹瞬间侵染了地面。

林令言将自己手上的鲜血在连翘衣服上蹭了蹭,看着已是弥留的连翘,“你在我手下受训时我曾说过要学会借力打力、顺势而为,可我也说过,这要实力相当,才会有一线生机。你以为我之前重伤损了根本,你就能在我跟前讨好?凌翊派你到玄武堂,就注定了你今日。”

“林令言!你要背叛阁主!”连翘大口喘着粗气,鲜血噙满了她的口腔。

“我入楚乌阁,”朱雀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子,那帕子一角上还绣着天火教的图腾,她擦干了匕首上的血迹将帕子丢在连翘身上,“是为了不让五王之乱重演,使百姓免受战乱之祸、牵连之苦,不是为了做皇帝或是凌翊的一柄暗箭!楚乌阁的初衷,是稳定朝局,”林令言冷冷的看着连翘,“可如今,杀忠臣,陷忠良,诛百姓,乱朝纲!既然楚乌祸乱天下,那楚乌人众,第一个需要清除的,便是楚乌!”

“除掉、除掉楚乌阁……林令言,你能登上堂主的位置,这些年你杀了多少人?啊?楚乌阁倒了,你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朝廷、世人,又有哪个能容你!哪个会容你!”

林令言双手执剑,将剑锋深深没入连翘的身体,看着那具身体慢慢没了生机。“我没打算善终。”

博衍捡起地上的披风,轻轻的为朱雀披上,入夜了天气寒冷,她本就比之前单薄太多。

厢房吵闹,可周围的僧人却没有一个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依旧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先生,”朱雀看着一脸震惊的王颉,“白马寺住持虽然是您的故交,可他也是这一寺僧众的依仗,楚乌阁他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在先生一条性命和白马寺上百人的性命中舍弃了您,也是无奈之举。如今,赵大人的血书已毁,先生又不过一介白衣,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状告凌翊是不可能的了。我已安排先生的家人去了月河城,月河城城主是皇帝嫡亲血脉,拥兵在手却颇受圣上信任倚重,城主与凌翊素来不睦,却欠了我些情谊,先生到了月河,必能受城主尊崇护佑。”

“可是……”

“现在还不是时候,凌翊势大,说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想要弹劾凌翊,首先要打破这种信任。待到时机成熟,学生确实还需要先生的助益。马车已备好,还请先生抓紧赶路。”

王颉刚要开口想说些什么,又只叹了口气。

博衍拿起身边的油伞,却被林令言制止,“夜深雨大,为先生撑伞吧,路还远,总会用得上。”

那女子站在雨中,此番行动圆满,她却显得些许的落寞。

“姑娘,”王颉唤住她,“姑娘可是姓林?清河姓林的女学生,你可是林珏的……”

“先生听错了,”林令言凄然的笑了笑,“清河林氏,早就死光了。今夜,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

王颉没有再追寻,只在马车边上深深的行礼。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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