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婵娟似,月下人不同。
朱雀的别院位于京郊的烟云山巅,轻巧的隐于漫山的竹海之中。
别院名为落月,是朱雀堂的前任堂主苏重的旧宅。
当年北境一役,大将徐平疆力挽狂澜、救北境于危难,可将士也折损大半,林令言的父兄连同齐光的父亲都以身殉国,令言自幼丧母,齐光的母亲也禁不住噩耗,不久便撒手人寰。
当年苏重正在清河郡行走,机缘巧合便将他二人带回了楚乌阁。苏重对二人素有期望,不与他人共同教习,而是放在自己身边独自教养。俩人在落月中受习兵法剑术,也在落月谭边共饮畅谈。但自从苏先生失踪后,玄武便再没有来过落月。
苏重本是左相门生,也曾是才高意满、形态风流,可却在科举前夕,不知为何竟被左相扫地出门,最终他舍弃了仕途,入了楚乌阁这道暗门。苏重素有才情抱负,早年就受楚乌阁老阁主的青睐,一路升任朱雀堂主,也曾与青龙堂主凌翊被共同属意为下一任的阁主人选。可不知为何,老阁主偏选了军旅出身的凌翊,苏重也在老阁主故去后将自己的得意门生齐光、林令言分别送至堂主之位,之后在一次江南游历中竟遭遇水患,自此音讯全无。
楚乌阁,分设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部:青龙堂渗透军方,监管各藩王将属的往来行迹;白虎堂以商贸为主,凭借朝廷的暗中扶持,积累钱财以作乱世之储备;朱雀堂搜集天下情报,为防患的利刃;玄武堂则主刺杀消迹,于暗处铲除王朝的威胁。四部相互挟制,为皇帝落于天下各处的暗桩,以尽早未雨绸缪,保一方太平。楚乌阁设于暗处,仅阁主拜领右相之职,出入朝堂。其余楚乌阁众人,皆不得以见天颜,尽数隐于暗夜。
楚乌阁的设立,是因为天下各方势力盘踞,世家豪门,在庙堂之上无不以自身的利益为先,虽天下统一,但诸阀貌合神离,国势不稳,皇帝独自一身难以抗衡世家之力,甚至提拔、罢黜百官也处处受制,皇帝形同傀儡,于是只得暗中私设楚乌阁,万事先人一步,算是为寒门子弟设了个也能报效社稷的所在。楚乌阁众人克己利国,也曾有不少先辈终其一生,无声名、无利禄,为君分忧解难,为早年朝局稳固立下汗马之功。
但自老阁主十数年前故去,凌翊接替阁主职位,凌翊性情刚愎自用、手腕狠辣,如果当年的楚乌阁算得上是皇帝私下的一把杀手锏,为皇帝监管四方异动、防患于未然,在凌翊手中就变成了为他自己谋权夺利的工具,背离了楚乌阁建立的初衷。
苏重当年与凌翊意见不和,老阁主故去后处处备受打压,但毕竟身处四部首位、也很受尊崇,但自水患失踪,生死不明。这落月,也留给了朱雀。
苏重失踪后,凌翊灭口的传言甚嚣尘上,楚乌阁也渐显分裂之势,苏重当年招揽进楚乌阁的人大多已经身处高位,对于知遇之恩自然难以忘怀,而苏重失踪的不明不白,所以众人对凌翊也多有怀疑;如此一来,楚乌阁便渐渐有了两方阵营,而朱雀又受蒙于苏重,对凌翊也是多次顶撞,朱雀多年任教官,在楚乌阁各部也培植了不少心腹,再加上苏重的人脉,在楚乌阁根基颇稳。
白虎沈千山爱慕钱财,在南境经商又有官府庇护,虽然大多钱财一一上禀、进的是皇帝的私库,但自己也是钵满盆丰,早已是乐不思蜀;青龙郑怀信乃军旅之人,与苏重不和,与凌翊又态度暧昧,颇爱权势,如今心向凌翊,但若是哪头势大,保不齐向哪头偏颇;玄武齐光主管杀戮,与朱雀有青梅竹马之情,但他素来是冷淡处事,却也绝不会站到朱雀的对立面。
大概也只有朱雀一人,是真的希望,楚乌阁消失于世。
齐光独自一人拎着食盒晃晃当当的往山上走,大雨过后,石阶又长了一层青苔,湿滑的很,台阶又窄小,都难以找个下脚的地方。怪不得博衍的轻功日益精进啊。
齐光一身云锦华贵繁复,偏生得一张脸俊秀清冷,如此俗气的衣服硬是穿出一身出世的仙气儿。可他这一手拎个偌大的食盒,另一只手还提着两只鸭子,倒是像极了年节里串门子的小生,在清幽的竹林里反而挂了满满的烟火味道。
“林令言!你的吃的来啦!令言!”玄武推了推院门,门还拴着,他把鸭子倒到一只手上,把剑抽出来顺着门缝塞进去把栓子挑落,大摇大摆的就走了进来。
初秋花落,落月地势略高,比脚下的京城还要冷些。落月中的青竹簌簌,叶子也开始卷了黄。落月小筑只有朔日、望日有家仆清扫,平日里只有朱雀与博衍两人。博衍依旧是一身的黑衣,抱了怀里的剑,正倚在亭子上休息,看着玄武旁若无人的盗贼行径也不管他,转个身背对着玄武继续合眼休息。
“也不知道接我一把,”玄武也不吵了,把食盒放在竹桌上,一碟一碟的把吃食拿了出来,又大声喊道,“再不来我可都吃光啦。”
“她还没醒,你小声点。”博衍翻身起来,又伸剑挡住了玄武刚想抓起点心的手,“等她来了再吃。”
玄武嘿嘿一笑,“我买的,我还不能吃了,博衍,给我拿坛酒来。”
“没了,”博衍看玄武把手收起来,自己也坐下了,“你又不带酒上来,哪还有酒。”
“诶,你一天天的往山下跑给朱雀买吃买喝的,怎么不知道买点酒回来?”
“她说那东西沉,这些粗活等你来了再干就行。”
玄武一口气噎得没上来,“我……你……林令言!”
“她是真的病了。”博衍拦住玄武。
朱雀已经是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但入了这一门,也不应该再去有什么好眠的奢望。年前的重伤使她身体渐弱,每每夜晚露重时伤口便痒痛难耐,更是难得安眠。她和玄武一路从小角色摸爬到现在,时常忐忑艰辛,不能为外人所道的伤痛常常找对方述说,也只有在对方那里才能睡个好觉。只是自从二人职位水涨船高,诸事繁忙,来往渐少,苏重失踪后后,更是寥寥。
玄武叹了口气,如今陪在令言身边的,也换成了博衍,再不是他齐光了。
“齐光来啦,”朱雀打着哈欠,拉开了房门,“你这嗓门儿是真够大的。”她依旧是一身白衣,外面只罩了一层大红的薄衫,虽然是未施粉黛,如墨染的青丝,瓷白的脸上映着夕阳的羞赧般,清隽秀色,比雨洗过的山林更令人心仪。但那大红的衣衫似乎是大了两圈儿,朱雀垂着手睡眼朦胧的走出来,袖子都要垂到地上,“博衍,你取的新衣拿错了吧?那一包袱全是大衣服,都是你的。”她坐到桌子旁,一副惺忪睡眼的抬头看着博衍,“你把我的衣服拿了回去,难道是想穿我的裙子?”
“我看衣服是红的,以为是你的。”博衍脸略红了下,每次的新衣都是朱雀给两个人共同添置的,不过每次朱雀都要给自己买两件自己根本不会穿的鲜艳的衣服。“今日可是没酒了,昨天喝的就是最后的酒了。”
朱雀斜眼看着玄武,拿了个桂花糕酒塞进嘴里,“齐光你怎么越来越没有眼力了,来看我也不知道带点酒来呢。”朱雀看看身后已经花落的桃树,也没管玄武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我记得咱好像在哪个树下埋了女儿红来着……”
真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下属……怎么都一副自己欠他们的样子……“令言……”
朱雀根本没搭理他,卷了袖子和裤腿直接拿了个锹去挖酒,“我记得好像是这颗树,在屋角么……”
“咱家桃树都种在屋角。”博衍也跑到一边看朱雀撅着挖树根。
“林令言……”
“我喝多了,博衍你咋不记得点呢?”朱雀刨完了一个坑发现这颗树底下根本没有,也没有搭理玄武。“哎,咱家的铁锹怎么这么钝?”
“你让我转过去又不让我看,上次喝多了非得自己埋的。铁锹钝是因为你醉酒把院子里的花都铲了,花匠连铁锹都不用使了,自然钝了。”博衍一本正经的回答。
“你看看你,我都喝多了,这种事儿怎么能信我呢?师傅种的花,你也不知道拦着我点。”
“堂主……”
“咋的了……”朱雀像只土拨鼠一样把花园东刨一块西刨一块儿。
“你……”博衍挖出了两个胡乱包裹的酒坛子,他拎着两个空荡荡的酒坛子,“你埋俩空酒坛子干啥。”
“哈哈,在这儿呢。”朱雀也挖出了两个酒坛子,把飘到身前的发丝一甩头扬到身后,“那是为了防止齐光偷酒设的陷阱。”
玄武坐在亭子里看着两个人在一片狼藉的花园中闹着,朱雀让博衍又拿了两个空坛子又胡乱的埋到地下,提着袍子又狠狠的蹦起来踩实了地面,博衍早跑到屋子里拿了个厚白裘的袍子把朱雀塞进去。曾几何时,一同笑闹的,是他与令言,如今,却是永远都不可能回到那个时候。
“七十年的女儿红,最后的藏酒!来!”朱雀把过长的衣袖直接撕下,当做发带直接缠绕在自己肆意飘扬的乌发上。
红绸黑发,玄武一时间竟有些恍惚。朱雀好像很多年也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了。自己本来是要问问令言的打算的,可如今……玄武接过酒坛仰头猛灌了一口。
家眷亲随,高位重权,走得越高,顾忌得就越多。可如果真的踏出反楚乌的这一步,所有曾有的权势,便会如同反噬般汹涌而来。苏先生失踪前,令言被突然提拔为朱雀堂主,他也入驻玄武主位,上任前苏先生特意约他们二人在落月饮酒,那顿酒只谈过往,不谈及未来,酒席终了,苏先生只说了一句。
“闻仲本无过,只因辅殷商。”
如今,朱雀一双醉眼如同深潭般清透深邃,牢牢的看着玄武,“齐光,你不要阻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