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望山亭的风很大,吹得秋叶簌簌,眼中干涩。
沈子钦的手握着拐杖,抓得死紧,又悄然放松。无力感席卷全身,忽然又有了刚从病榻上清醒的无助和茫然。不觉间,拐杖从手中滑脱,咚的砸在地上。
林令阳刚要探身帮沈子钦把手杖捡起,却被沈子钦一把拦下,他慢慢弯下腰,将那根手杖拾起放在桌上,慢慢的说,“令阳你看,“他伸出手慢慢的抚摸手杖上精细的雕刻,”我沈家公子的拐杖,都镶着金呢……”
“这是我母亲请了苏州的工匠,用的昆仑金檀,入的水墨翠,就是盘的金丝拆下,也要够寻常人家用上几年,我沈家,当真是滔天的富贵权势……”
“子钦!”林令阳担心的望着沈子钦,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真是怕他疯魔了。就算是沈家的富贵养出来了嚣张跋扈,可沈子钦并非这样的为人,但他的纯良与沈家的跋扈相斥,令他根本难以自处。林令阳用力捏着他的肩膀,希望他可以清醒一点,令阳晃了晃沈子钦,“你在胡说些什么?”
沈子钦抬眼看着好友,这就是父亲与母亲为自己伤残而心痛的表现吗?驱人入险境?他慢慢的拉开令阳抓着自己的手,扶着桌子勉强站起身来,“你不可去北境……”
“收复北境本就是我们父子毕生夙愿,此去……”
“你不可去!”沈子钦一掌拍在桌子上,吼得令阳一下子不知说些什么,沈子钦撑着手杖要往回走,“你不可去,不能去!我,我去找父亲……”
“子钦……”
“你别拉我!”沈子钦一把甩开林令阳,大声吼道,“你不能去!我……我……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与你林令阳、你们林家有什么干系!”沈子钦已然哽咽不止,“你是我沈子钦唯一的朋友!我不能!不能让你因为我……”
林令阳笑笑看着沈子钦,“我在北境待过几年,家父更在北境十余年,那也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你不懂!你不懂他们要你去北境是要做些什么!徐平疆与我沈家是世交,世交!”沈子钦将拐杖重重的锤在地上,“他们要你去北境,是让你去死!你拦我……你拦我做什么!你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吗!”
林令阳一拳轻轻捶在沈子钦肩头,秋风扬起了他雪白的衣袂,平静、温暖而悲壮。清河数年,有挚友如此,便是无憾了。他轻轻笑了,“你说的什么傻话。我是兵,军令已下,岂有违抗的道理?北境十数年来纷争不断,百姓流离失所。之前没有去北境是因为妹妹尚小、无人照料,等她大些,我也要请调去北境参战的,如今不过是早了几年而已。我与父亲已经整装待发,我去北境是要护国家的疆土、百姓的性命,与你有什么干系?与你没有干系,与你沈家,又哪来的什么干系。”
沈子钦心中满腔的愤懑与羞愧,如同海浪般波澜的心绪却偏撞上林令阳棉絮般的淡然。他不知如何辩解,却压抑不住愧疚与恨意,只能一拳狠狠的砸在亭柱上。令阳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被派到北境?他的父亲在北境驰骋十数年,知道战场凶险,更知晓人心险恶。令阳是知道的。可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去做……以性命相胁父亲要求停止借调?那父亲和母亲会不会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做出其他什么事情来?
“子钦,你看这清河,”林令阳知道他心中苦闷,倒也没有拦阻,“万亩皆为良田,百姓富庶安宁,若有一日在你的治下,必然更为祥和。”子钦性格温厚纯孝,又伤重致残、心伤未愈,自己又怎能逼他忤逆亲长、与父母反目?就是他真的这样做了,难道就真的能为林家和顾家挡住所有的灾祸吗?他不能,那又何必这样去做。何况子钦有将来,他有袭承爵位的时候,他终将成为清河的掌权者,只要他初心不改,又何愁清河不清。
沈子钦虽心神飘摇,却也明白林令阳的意思,他本就无意求自己相助逃离北境困局,只是为了朋友间,可能是最后的道别。如今,本家行事狠辣,睚眦必报,但无论是他或是子钰,只要行事清明,清河也必有别样风景。
二人在亭中相叙,远处却又行来一座四乘车驾,车身不华丽却厚重庄严,车角沈府的灯笼也是别致醒目。郡主贴身服侍的妈妈从车上下来,只对沈子钦行礼,“公子病体初愈,秋风刺骨,郡主特叫老身来接公子回府。”说罢便只站在一侧,不上前也不避让,只站着等沈子钦。
如此情景,纵是什么话两人也不能再说出口了,就是时辰再耽搁,也不知要惹出什么祸事。沈子钦扶着亭柱,也只有不住的苦笑。
“子钦,令阳此番邀你前来望山,一则为辞行,二则有事相托。吾妹年幼,北境凶险,只得将她留在清河,可家母已故,家中再无亲长,虽然可以将小妹寄养在齐家,但有万一,还希望你可以多加照拂。”林令阳举起酒坛,眼神幽深的看着沈子钦。
沈子钦接过酒坛,“我虽无用,却也是沈家长子,令妹必在家中,安然等君凯旋!”饮罢他将酒坛狠狠摔在地上,“有违此诺,必如此坛!”
林令阳浅笑,并未言谢,只深深看着好友,“等我凯旋,为你带北境最烈的酒!”
林令阳看着沈子钦远去的身影,除了伤痛,更多了几分世故沧桑。
浊世佳公子,不懂苦与悲。子钦十余年间众星捧月,养尊处优,未尝得半分苦涩,也不知这世道艰难。他眼中只有黑与白,却一夕之间,发现自己身处在最黑暗的泥淖之中,挣不离、逃不脱。他的温润赤诚,让他备受折磨。
林令阳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站在亭内,只觉得悲凉。
子钦,此一别,望还有相见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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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摇晃,人已微醺,却又格外清醒。
母亲说的是对的,沈家的兴衰,从不是一族、一姓的事情,牵一发而动全身,沈家,不需要弱者。
对于令阳的幼妹,还是顾家,若自己仍只顾自怨自艾,便都无力照拂。自己虽然不适合再去做沈家的门面,但毕竟依旧是沈家的长子,更何况,还有子钰。沈子钦把玩着腰间坠着的刻着沈字的玉牌。
“公子,到了。”
沈子钦掀开车帘,看着沈府恢弘的门庭,繁盛靠的该是清澈,而不是强硬堆砌的权势和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