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日头渐渐西斜,暮云似火,又像血染的天。
陈欢眯着眼睛,好像又看见了上阳城的那个夜晚。
“胡人从彭城奔袭而来,不下战书,趁夜色突然袭城!他们攻势极猛,只打到第二日天已大亮,胡人整修,才给了我们一丝喘息。这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为何李夺大张旗鼓的运送蒿草到上阳!他是要胡人误以为上阳城大量积粮,以我们为饵调精锐离城!可李夺,李贼!既没有给我们兵将,也没有给我们粮草,燃了整整一夜的烽火却视而不见!我们已死伤大半,可胡人立即开始了下一波猛攻……”
“我不知道到底打了多久,天好像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只知道见到胡人便要杀、便要砍,刀砍得崩了口子、翻了边,甚至卡在尸首中拔不出来,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我再次冲上城墙时,林将军身中数箭、浑身浴血,已然殉国……上阳城危在旦夕,少将军命我们将百姓聚集在城南,城破后我们要在城北与胡人血战!直至援军到来,直至战死!也绝不能在百姓面前后退半步!”陈欢低下头去,紧紧握住拳头,“可直到城破,直到胡人撤退,我们都没有等到援军……”
“胡人攻城数日不得,又得知彭城开战,中了李夺的调虎离山之计,大怒之下破城后烧杀屠戮,尸体堆满了城北的街……所幸胡人并不恋战,攻下上阳城的当日就起兵救援彭城。我腿部中刀昏迷,虽离城门口不远,但战友倒在我身上反而救了我一命,再清醒时胡人已经撤离,天已经黑了,”陈欢闭上眼睛,“周遭全是尸体,大街上空无一人……”
“我以为战争已经结束,就把战士们的尸体都拖到大街上,好一一安葬……少将军、少将军也已经战死了……我想把少将军的尸首也拖过去,却又有人大喊胡人回来了,我们以为胡人杀了个回马枪就匆匆躲回巷子,却有人发现是举着大旗的李夺部队,他以为是援军终于到了,冲到大街上欢呼着援军到达,却被李夺那厮一刀砍下!李夺举刀大喊,林珏率部叛降,上阳兵士,就地格杀……”
“活着的士兵,躲过了胡人的屠刀,却没逃过友军的暗箭,哪怕是已经倒在地上的尸体也要被再补上一刀。李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想让我们活着回去……我找了个院子逃了进去,摸了件老乡的衣服胡乱套上,想趁着天黑混进人群再逃出城去。我见巷口有个少年将士还有气儿,便想给他也换件衣服、一起逃出去,”陈欢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章,“我见过他,他是原本就戍守上阳的兵,战前我们还曾一起监察粮库,他才刚刚过了弱冠生辰……他满手是血,紧紧的抓着我,和我说他活不成了,要我拿着他的玉佩和金章去京城找他的父亲,告诉他父亲对不起,辜负了他的养育和期望……巷口来了兵,我只得丢下他匆忙躲进草垛,我离他那么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人……他就一直看着我,死死的看着我,一直到咽了气儿……”
“后来,我碰到了我的兵长,他伤的更重,他告诉我,一定要活着逃出去、为上阳城讨个公道!为了引开李夺,他冲到大街上大喊着要投降,他丢了盔、弃了甲,将他们的注意都吸引到自己身上,他拖着一条伤腿一步步挪到林将军的尸首旁,他一根一根的拔下将军身上插着的箭,蒙上了将军的双眼,一根一根的掰开将军的手指,他取下将军的剑,大哭着抹了自己的脖子……”
陈欢讲完了上阳城之事,一时间卸下一口气,觉得这些天的压抑也好了一些。“林姑娘,城中的人是来抓我的,你放心,我入了夜便走,绝不会拖累与你。”
林令言没说话,却直勾勾的盯着陈欢手中的金章,她见陈欢诧异,忙解释,“父亲与我说过,王宫贵族才会佩戴金章和玉佩来证明身份的。”她接过陈欢手中的金章,将章仔细擦净,取了印泥盖在纸上。
萧延平。
“陈大哥,那少年给你的玉佩呢?”
陈欢见那名字心中也明白了,那倒在巷子里的少年竟是皇亲,可玉佩……“不小心在路上遗失了。”怪不得李夺要沿途截杀,如果自己把李夺手下奉命斩杀皇族的事说了出去,怕是李夺要吃不了兜着走。
林令言想了想,“陈大哥说在路上救你的那人要你在清河等他,而你不知道如何联系,但现在城中耳目众多,怕是早就盯上了你,只等着天黑动手了。”
陈欢知道令言此言不虚,自己就是加了小心,只怕也难免被人察觉,看来自己要早些走了。他刚想辞别,林令言抬头问他,急忙问道,“我父兄说话时,我也曾无意间听过,徐平疆和沈家交好,不仅因为有伯乐之恩,还有生意往来,陈大哥可知道?”
“是,”陈欢说,徐平疆在清河开设了当铺和粮店,也都是受沈家照顾,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好像是他妻弟照顾生意,就在清河做大掌柜。你是想……”
林令言点点头,“李夺和徐平疆不和已久,此番上阳城出了大事,牵扯进皇室子弟,徐平疆可以对此事不闻不问,但只要将人证物证交给皇室,他躲在一旁坐收渔利,想来是愿意的。李夺要追杀你,我们要保命,也只能靠他的死对头了。”
林令言将印着章得纸上又提笔写了上阳二字,将纸叠好放在怀中。“陈大哥,以防万一,你可否将上阳诸事写下两份手书,连同那少年的体貌都一一记下?我们只要拖延些时间,到了那个救你的人来了便好。你不便出门,我去找徐家的掌柜。”
天快黑了。林令言打开家门,家门口却异常的热闹,没有多少时间了。
——————
沈府。
“大人,门外有人求见,不说姓名,只递了这张帖子。”
沈文礼接过拜帖,打开一看,里面并无半个字,只画着一只金色的乌鸦。
天快黑了。
苏重站在沈家门外,等了半刻也不见动静。“你先去林家,务必把人保下来。”苏重嘱咐说。
“是。”大胡子应道。
沈家的人也匆匆从院内出来,“公子,请。”
————
堂上沈文礼和郡主正襟危坐,苏重倒是闲庭信步,恭谨拜道,“清河郡主,沈大人。”
“阁下是楚乌阁的人?”沈文礼问。
清河郡主打量了一眼苏重,这个人,自己好像见过……
“我是楚乌阁的人,”苏重站直,淡淡的说,“皇上的人。”苏重说罢从袖中拿出一份折子轻轻放在案上,“时间紧迫,长话短说,今日苏某前来,是想和沈大人做个交易。”
“清河数百年兴衰不败,靠的不仅是世代郡王的韬略,更是眼光。择明主,拥新君。”苏重的手指轻轻的点着折子,“可圣上康健,沈家拥的是哪位明主?哪位新君?”
“放肆!”清河郡主怒言。
“苏某是放肆,”苏重不慌不乱的答道,“可如今的朝臣,放肆的可是太多了。光是结党营私,我楚乌阁记下的一笔笔往来都够装满整个沈府了。可朝廷,是皇帝的朝廷;军队,是皇帝的军队;杀罚予夺,也只能是皇帝的权利。”
“沈大人,”苏重看向沈文礼,“沈府,不该借调府兵给宁王的人。但是,”苏重见清河郡主已是怒不可遏,说道,“皇帝体恤沈家,这个折子,就是再保沈家基业百年。大人可愿意?”
清河郡主将手在袖子中紧紧握着,冷冷问道,“你要什么?”
“要沈家不插手。”苏重答,“朝中,还是军中,都要沈家不插手。宁王与晋王之争也好,新君旧主也罢,只要王朝一日,沈家便仍是清河的主人。”
清河郡主微微颔首。
“折子留下,你可以去做想做的事了。”沈文礼说。
“是,”苏重深拜,“我楚乌阁,和宁王的人,都不曾进过清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