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除了一床水粉色的锻面厚被和两条床单之外,还有暖手炉、暖水壶、茶杯、茶糕点心瓜子糖果,故事本、诗文本等等。
这些东西,都是胤禛备的。
他没时间陪她的时候,她自己也好有个消遣。
哪里有时间陪她玩。
离年假还有六天,要在六天之内,查明真相。这是在跟时间赛跑。晚上睡觉时,陪她一会儿就不错了。
她这么懂事,看到他忙,肯定不会怪他没陪他。胤禛心虚地让自己坚信:肯定不会怪他!
“我看一会儿东西,你先自己玩儿吧。若是困了,就靠着我睡会儿。”胤禛从车厢角落里的一个木箱子里,拿出了一本帐。
苏樱倚着软靠,翘着腿,嗑着瓜子说:“方才那个人,不是说会算帐吗?怎么不让他看?”不用表现自己的时候,真好啊。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胤禛没意识到,一个女子大喇喇坐姿有什么不妥。
他翻开帐册,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略皱了一下眉,“一般人从帐上看不出什么。若是能看出来,户部早就拿出证据说贪污了。现在只是说严重超支。”顿了一下,道:“内行人或许能看出来,但内行人都是工部的。”
“那你看什么?”
“随便看看。”
官道上,马蹄踏踏,车辗滚滚。
不知疲倦。
车厢内“咔嚓”“咔嚓”嗑瓜子的声音,间隔时间,越来越长。
带着咸味的瓜子,刚开始吃的时候,越嚼越香。吃久了,舌尖就麻木了,没了滋味。
苏樱抽出帕子擦了擦手,喝了两口水,换了个姿势坐了一会儿,拿起故事本看。才看了几页,就觉得车巅的头晕眼花,又扔在了塌上。
对面的胤禛已经看了三本帐册,仍保持着最初的姿势。
帐册放在膝盖上,一手扶着书脊,一手翻页。低垂着眼皮,长而浓密的眼睫毛挡着了眼里的情绪,表情平淡,看不出喜怒。
苏樱觉得上当了。
他若是一直这样,自己出来这一趟除了坐着马车受颠簸,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坐着车都这样呢,下了车,肯定事更多,哪里会陪她玩。
同行的都是男子,也没法让别人陪。早知道这样,执意带着巧慧多好。那就不用管他忙不忙。他忙他的正事,她寻她的乐子。
“你怎么计划的?”
等了片刻,看他没抬头。苏樱踢了一下他的脚,又问:“你有什么计划?”
“噢。”胤禛挺直腰身,合上了帐册,扭动了两下酸疼的脖子,对苏樱笑道:“先去朱家庄,河道是从朱家庄开始修的。有个叫陈良漠的河道同知,这几天在朱家庄值守,先去他那里探探口风,然后去巡河。”
“同知是五品官吧,你怎么不先找修无定河的总督,或是找记帐的人?”
胤禛揉眼睛说:“无定河是由河道总督王新命亲自负责的,前几天,家中出了事,告假回了江南,记帐人于洪随他一起去了。腊月里河面上冻,停了工。这段时间也没事,估计他明年开春才能回。他们若是在,这件事也不会僵持。现在是超了预算,又没有人站出来给个合理的解释。工部硬逼着要钱,户部不签字。”
王新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无定河不是他修好的。
无定河是征葛尔丹之后,在于成龙的主持下修的。修的极好,皇帝龙颜大悦,赐名为永定河,此后几十年未发过水。
前世错综复杂的记忆里,记的最清楚的是跟自己有关的人,其次是京城里的重臣。像王新命这样的二品外官,根本没有印象。其他人就不用提了。能记得于成龙,是因为他后来升了京官,做了兵部的尚书。
苏樱暗笑。
有一个人,她印象深刻。
那个傻头傻脑,一脸没睡醒样子的稻草人。唔,还不会骑马。
温达。
未来的工部尚书。
寒门出身,升迁速度快得惊人,在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不足一年,跳过侍郎,直升尚书。
可惜,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升的官。明明是工部的人,现在怎么在户部。难道他做工部员外郎之前,就是户部的人?
皇帝目光如炬,又念旧恩,六部尚书个个有卓越的功绩在身,又都很能干。由此可以推断,没有背景、没有前功的温达,能坐上尚书之位,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出色。
“从帐里,你看出什么了吗?”
“没有。”
“那你看什么?”
“看看数字是否有规律,顺便看看上面的名词,别人提起来的时候,好知道。”胤禛拉开窗子,前后看了一眼后,拍了拍他旁边的塌说,“走了一多半了。你要不要靠着我睡会儿?”
苏樱也探头出去看,不可置信道:“才一多半吗?我以为马上就到了,感觉有二十里了啊?”
胤禛面不改色,“在外面跟京城不一样,同样的距离,因为路边没有风景,就会显得比城内远。”
苏樱觉得他说的有道理,点了点头,“让那个会算帐的看看,或许他能看出什么。你好陪我说会话,太无聊了。”
胤禛把帐册放在塌上,转身坐到她身边,搂着她的腰,缓声解释:“就这一份完整的细帐,丢失就麻烦了。在外面时,不能让离开我的视线。”
“那就让他来这里看。”
“不让他来。“
你一个不懂修河不懂帐务的人,能看什么,瞎看白看,净是浪费时间。苏樱笑呵呵道:“那人有点像是田地里的稻草人,两根架子,撑着空荡荡的衣服,样子还怪有趣了。让他来吧,我不说话,我就看看他是怎么看帐的。”
胤禛犹豫了一会儿,极不情愿道:“好吧。”
就当上来个瘦猴子,逗我家樱樱开心。
……
乾清宫。
皇帝对坐在他下首的工部尚书沙穆哈说:“无定河超支这么严重,而且拖延工期,照这个速度,明年雨季来临之前,还完不了工。四阿哥已经去调查了,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出你知道的实情。”
沙穆哈慌忙起身跪下。
“启禀万岁爷,银子确实都用在了修河道上。加宽了河堤,而且修河堤用了糯米浆,河底的淤泥比预测的要深,花费了不少时间清理。”
“这些理由,你已经说过了。前两个理由,年初预算时,就提到过,不应该成为超支的主要原因。”
皇帝的语气严厉。吓得沙穆哈结结巴巴,“臣,臣前几天着人快马去南方问王新命了。”
皇帝嗤笑了一声:“我看你的位置,早晚得被王新命取代。这么大一笔银子,又严重超支,送到工部里来,你居然当时不过问。自己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就伸着手向户部要钱。”
“臣,臣想着要过年了。明年开春河面解冻,就要动工,恐银子不到位,误了工期。”
皇帝更怒了,“就知道你打的是这个主意,逼着朕下旨,给你们报帐。”
沙穆哈取下官帽放在身边,连连叩头:“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给臣一万个胆子,也不敢逼万岁啊!臣做梦就都想把河修好,除去万岁爷的心头之患。”
花白的发辫随着额头起伏间,轻扫着五彩祥云纹的地毯。
皇帝一巴掌拍在桌案上,“不报帐,明年就开不了工。这不是逼,是什么?朕看你是不想做这个尚书了。朕给了三天时间,等着你主动来交待,没等到你。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不说实话。朕是宽仁治国,但宽仁也是有限度的。你先前的那些功劳,不能保你一辈子的顶戴花翎。”
毓庆宫。
太子急得团团转,看到索额图,快步迎上去说:“索中堂忙什么了?怎么才来。皇阿玛派老四去查河道的帐务,请索中堂务必想办法阻止他。”
索额图打下马蹄袖施了个礼:“臣索额图见过太子殿下,给殿下请安。“
太子急火火的,“本宫说过多次,你我二人时,不必拘礼。”
“太子殿下是……”
太子打断了索额图的话:“别说这些虚的了,还是赶快想办法。”
索额图纳闷道:“四阿哥去查帐是好事,查出超支的原因,能让户部尽早把工部的帐给报了。为什么要阻止他?何况我已经在朱家庄安置了人,就等查帐的人前去问询,借机扫除一个工部尚书的威胁。”
“那才八万多两银子。超支了一百多万两啊,查到沙穆哈头上,他的位置就保不住了。六部尚书之中,只有吏部和工部尚书是本宫的人。其中最听话的沙穆哈出了事,本宫的颜面何在?别的朝臣会觉得本宫靠不住。”
“殿下此言差矣,朝中所有的臣子,未来都是殿下的臣子。沙穆哈不会有问题,修河道是万岁爷亲自过问的事,他再糊涂也不敢打这笔钱的主意。”
“本宫不放心。看到那么大一笔银子,谁不眼红?索中堂若是不想办法阻止,本宫派人去通知老四。本宫给他下死命令,绝对不能查出帐上的问题来。那个王新书,算他运气好,这次暂且饶他一次。”太子拍着桌子,急声说:“你不是也说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安稳。只要朝堂安稳,本宫的位置就是稳的。”
索额图不想让太子牵连其中,慌忙接话:“殿下稍安勿燥,这事殿下不要管,由臣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