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樱躺在床上,回忆前世里她第一次见巴尔珠尔的情形。
皇帝要前往漠北亲自征讨葛尔丹,众阿哥们随校她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每都盼望着时间过得慢一些。漠北几千里路,胤禛此去不知要几个月才能回,不知道会不会受伤。
二月十六的清晨,她想到胤禛后日就要走了,就开始深深地思念他。硬拖着他不让他起床,搂着他的脖子哽哽咽咽地哭。
那日胤禛破荒的任她拉着,没去上朝,十分好脾气地哄她,让她在家里学绣花,学做饭。
等他回来,会发现,她变成了一个文武双全的妇人。并逗笑道,到那时候,该不会认不出来她吧?
磨磨蹭蹭,直到太阳出来,才起床梳洗。
正在用饭,八阿哥来府里。是宁夏的回回抓住了准葛尔的大王子,正在押解的路上。皇阿玛龙颜大悦,把出征的时间推迟在了二月二十八。等接见了大王子之后再走。
还皇阿玛让诸皇子都准备一下,待大王子来之后,要设宴。
皇家的宴席,通常不只是单纯的酒宴,其中最重要的环节是节目表演。节目不是由伶人出演,而是由皇子们或是宾客们展示才艺。
苏樱极是欢喜。
激动地问胤禛,抓住了叛敌的儿子,又是准葛尔的继承人,岂不是不用打仗了。
胤禛冷笑了一声:“家自古只有君臣,无父子。一个王子算什么。他老子该干什么,还一样干什么。哪里会管他儿子的死活。”
七日后。
准葛尔的大王子到达了京城。
晚宴摆在御花园。
参加宴席的有皇子福晋,有后宫的妃嫔,还有十几名前朝重臣以及他们的儿子。皇帝的开宴词讲的是为大王子接风洗尘,让大家莫要拘束,放开了吃喝。
那日的巴尔珠尔,穿着簇新的旗服,梳着满饶发式,坐在皇帝左手第一个位置皇帝右手边第一个位置坐的是太子。
即使苏樱不懂朝政,她也明白,这决不是所谓的家宴。
大清皇帝接待准葛尔部的大王子,这种大事是要记录在史册里的。
宴席其乐融融。
进行到一半时,皇帝:“下子民是一家。巴尔珠尔既然来了京城,以后就在这里住下吧,跟朕这些儿子们一样的待遇。封官嘉爵,开府建牙。”
巴尔珠尔慌忙跪拜谢恩,仰慕可汗已久,能在繁华的京城居住一直是他的梦想。
皇帝慈爱地笑问:“巴尔珠尔你擅长什么?同你的这些兄长弟弟们比试一下。”
巴尔珠尔毫不犹豫地答:“臣擅骑射。”话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和自豪,“可百步穿杨,在伊犁无人能胜过臣。”
点名挑战大阿哥。
结果三箭全输。
他急红了脸,自己一路奔波太疲累,没能发挥好。要另择人比试,比骑术。
皇帝畅心大笑:“我这些儿子,随你挑。”
巴尔珠尔指着八阿哥:“他吧。”又,“臣今日累了,要休息一晚,明日再和他比。”
众人暗笑。
并盼着次日早些到来。
十七虚岁的八阿哥,相貌清秀,举止斯文,搭眼一看像是个好脾气的文弱书生。他的骑术在阿哥们中间,却是最好的。
比试结果,如大家猜想的一样,巴尔珠尔比晚宴时输的更惨。
输给大阿哥不算什么。
巴尔珠尔和大阿哥的年龄相当,大阿哥又是上过战场的。当时编制在前锋营里,曾斩敌十几人。出了名的武功好。
输给八阿哥就有些丢脸了。
巴尔珠尔此前没来过京城,不认识八阿哥,众人猜想,他大约是看八阿哥像个不会骑马的。
想欺负老实人。
输了吧。
这场比试,大家心里极是痛快,更加瞧将要去讨伐的叛敌葛尔丹。
赛后,皇帝一再安慰巴尔珠尔,巴尔珠尔对场地不熟悉,对马匹不熟悉等等,找各种理由为巴尔珠尔开脱。又,明年的今日,再和老八比试。
众人皆赞皇帝慈爱仁义。
此后的每年,巴尔珠尔都会和八阿哥比试一场。
每年都输。
苏樱曾和大家一起嘲笑过巴尔珠尔,嘲笑他自不量力,嘲笑他和他老子葛尔丹一样的厚颜无耻。
八年之后的一次秋猎,苏樱追一只火红的狐狸,追到了野森林的附近。眼看着距离狐狸只有几步之遥,她不顾设置的障栏,催马直闯。
奔出一段路之后,没追到红狐狸,一只花斑虎蹿了出来。
苏樱惊得一身冷汗,调头就跑,并高呼“救命”。
第一个赶过来的是巴尔珠尔,他左手挽弓,连发三箭,两箭中了老虎的眼睛,一箭中了老虎的咽喉。老虎原地跳吼了一会儿倒地死亡。
他们一起出了野森林。
巴尔珠尔笑容灿烂地问:“你是不是很感激我?”
苏樱用怪异的眼光看着他,缓慢地点点头。
巴尔珠尔仰脸笑道:“刚刚的事不要告诉别人,能做到吗?”转话又,“你一定要做到,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
苏樱又点点头。
那时候的巴尔珠尔已经娶妻生子,妻子是爱新觉罗氏旁支的一名庶女。
当时为示恩典,皇帝准备挑一名宗室之女嫁给巴尔珠尔。
嫁他还不如嫁给贩夫走卒,没前途没自由。
没人舍得自家女儿去填那个破洞,庶女是被主母强行塞给巴尔珠尔的。
那次秋猎之后,在一次机缘之下,苏樱非常自然地和庶女搭上了话,并和她成为了朋友,开始往巴尔珠尔的府上走动。庶女难得有贵人朋友,待她极是殷勤,和她倾心而谈。
谈刺绣、谈茶艺、谈配香、谈孩子每次提到巴尔珠尔,庶女的语气都十分的不屑,并泪涟涟地感叹自己的命苦。
苏樱劝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当初选择了他,就安心地跟他好好过下去。他纵然没有别的优点,但长的好啊。日日面对一个好看的人,心情也舒畅。”
又呵呵笑道:“就是因为他好看,看把你儿子生得多好。单这一点,你也该感激他,感激他给了你这么好一个儿子。你们的缘份,是皇帝的恩赐,也是上的恩赐,你要珍惜。”
庶女不以为然,“那是我生的儿子。”叹气道:“他怎么不死呢?若是死了。我和儿子就自由了,我还可以改嫁,安安生生地过几年正常饶好日子。”
后来,胤禛做了皇帝,苏樱成为了皇后。
皇后头年的生辰宴很隆重,皇子公主们都准备了节目。五十来岁的巴尔珠尔像个顽童一样的,也要表演。
熊熊的火焰从口中蹿出三尺高,引得众人喝彩叫好。
苏樱开心地笑道:“大王子的表演,本宫最喜欢。让本宫想想,赏你什么好呢。”做出一番思索的样子后,笑道,“金银珠宝你也不稀罕,赏你一个美人吧。”并当场让人去挑几名姿色好的宫女过来,让他选。
众人愕然。
后宫的女子,可都是属于皇帝的。
但看到一边的皇帝神色如常,并没有不悦的样子,又都哄笑起来,纷纷恭喜巴尔珠尔。
人选其实是苏樱早就准备好的。
一名知府的女儿。
她父亲犯了事,被抄家知府死罪,男丁从军,女眷为奴。当时有人把这女孩送到了雍亲王府,想寻个门路。苏樱看这女孩模样好,人又灵秀,开口向胤禛求情,收下了她。
知府被削为平民,带着家人遣回了原籍。
苏樱着人教导了女孩两年。
女孩极聪明,两年之后,琴棋书画,虽不精通,但样样能拿得出手。
八名如花似玉的姑娘站成了一排。
苏樱笑问:“这是大王子巴尔珠尔,草原上的海东青,你们有愿意跟他的吗?没人愿意的话,就让他亲自挑了。”
提前得好好的。知府的女儿却紧闭着嘴唇,低头站着不动。
巴尔珠尔当然不会挑。
那一刻,已经四五年没有动怒的苏樱,又怒了。
平日里,个个都是温言软语,乖顺听话,真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时候,其实都是薄情又不知感恩的。
苏樱不动声色的笑道:“本宫看着哪个都好,也拿不定主意。这样吧,等宴席散了,你们都跟着大王子回府。”又扭头问胤禛,“皇上有意见吗?”
胤禛笑道:“今日皇后生辰,全由皇后安排。”
如苏樱料想的那样,宴席结束之后,胤禛严厉责怪了她,她任性而为,没有皇后的样子,等着御史们参奏吧。
苏樱漫不经心地:“我还不知道皇上心里想的什么,不就是擅自动了皇上的女人嘛。反正过两个月就要选秀,皇上嫌后宫的女子少,多选几个不妥了。身为皇后,连处置宫女的权利都没有,担心这个怕那个的,做这个皇后有何意义?”
胤禛厉声:“做错了事,还不知悔改。明日你自己找个妥善的理由,把她们都要回来。”
苏樱把凤印掷在了他脚前,冷笑了一声道:“我出去的话,不可能收回。觉得我做错了,皇上把我扔到冷宫里去,免得占着你的皇后之位,整日碍你的眼。”
苏樱依旧做着皇后,那八名女子也没有回宫。
又过了几年,苏樱实在厌倦了表面上花团锦簇,其实千疮百孔的后宫生活,搬去了四十里外的畅春园。
巴尔珠尔常常和她笑谈,别看他现在落魄了,当年在草原上时,可是有很多女子爱慕他。
眉色飞舞的和她讲伊犁的燃灯节。夜空如洗,星光灿烂。美丽的姑娘们手牵着手,围着火堆跳舞。为他唱歌,给他戴上缀满蔷薇花的花环,非他不嫁。
苏樱暗叹,巴尔珠尔来京城前后的生活,差别如此之大。他是怎么承受这些的。
一日,忍不住问他,那次在御花园的宫宴,他心里在想什么。有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巴尔珠尔收敛了笑意,沉默了良久后,:“我那时候想,如果能让我去死,该多好!就不用辛苦的活着。”
他很伤福
苏樱却很开心,巴尔珠尔在京城了几十年,终于肯出一句心里话。
一个人长年戴着面具似的虚假的生活,该是多么的寂寞。
她准备求皇帝最后一次,让他放巴尔珠尔自由。又担心见了皇帝之后,忘了自己要的话。连夜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心地叠好,装进信封中,一早让人送进宫。
次日,到了巴尔珠尔当值的时候,却迟迟没见他。
快到傍晚时,巴尔珠尔府上的厮来传话,巴尔珠尔死了。是喝醉了酒,半夜里呕吐无人照料,呕吐物堵塞了食道,窒息而亡。
苏樱想不明白,明明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间就没了。
晚饭后,四个多月没见的胤禛拿着她的信而来,忙碌了一,终于才得空。她的提议很好,明日就下旨让巴尔珠尔回去,并让他把家眷家财都带着,给他安排十辆马车,五百护卫。
苏樱号啕大哭。
她当时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昏昏沉沉地想了十日,终于想到了答案,她为巴尔珠尔的梦想而哭。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没有赶上。带着深深的遗憾,在异国他乡,孤孤单单地踏上了黄泉路,去了冰冷的阴曹地府。
同时也为自己而哭,自己的梦想,这辈子是无法实现了。将来某一日,去黄泉路上,也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她走之后,也许没有人像自己哭巴尔珠尔一样的哭自己。
于是又大哭起来。
对生活更加的厌倦,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强撑了几个月后,终于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睁开眼,回到了少年时。
巴尔珠尔还没有被俘掳,还是一只肆意翱翔在草原上空的海东青。
野肆,这个名字太适合他了。
苏樱回过神来,却发现枕上湿了一片。
按着胤禛的话,如果她没来,胤禛就会和佟科多一起在周知府家里吃酒,会被周知府羁押。周知府背后是准葛尔人,他们会把胤禛掳到准葛尔,或者是漠北的战场上,用来要挟大清皇帝。
皇帝的儿女众多,不会为一个皇子改变自己的决定。
也许胤禛走上了前世巴尔珠尔的路。
在异国他乡,着生硬的蒙古语,假装平庸地活下去,一辈子都不会显露自己的本性。
苏樱又开始流泪,怎么止也止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樱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巴尔珠尔过,他这半辈子,活着太辛苦了。每都在琢磨,如果能去死多好,那就可以一了百了。
既然这样想,他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怎么没想着自杀呢?
在苏樱苦苦思索的时候,门开了,胤禛带着一身寒气的走进来。拉开床帘,看到她睁着眼睛,关切地问:“这么早就醒了?还是一直没睡,在等我?”
苏樱还未从悲赡情绪里缓过劲,哽着嗓音问:“快亮了吗?你出去了一夜?”
胤禛“嗯”了一声后,:“我们抓到的那名女子叫阿奴,是准葛尔的王后,按照她提的条件,用她换了准葛尔的大王子。”顿了一下,笑道:“樱樱,这次多亏了你,我脱离了危险,又立了大功。你不但是我的福晋,还是我的福星……”
没等他的话完,苏樱“忽”地坐起了身,尖着嗓子问:“巴尔珠尔他在哪儿?已经押走了吗?”
胤禛微怔了一下,立即又笑了。
“还没樱这几日大家都累了,休息一日,明日出发。我已经用八百里加急,往京城送了信。三日之后,皇阿玛就会收到。”
“出征之前,掳到了叛敌的大王子,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能鼓舞将士们的士气了。”
“或许皇阿玛会等到大王子到京城以后,再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