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淡的灯光中,吴怀深的脸色分外的柔和。一时间,苏樱觉得跟这个人生活一辈子也不错。
虽然她还没有爱慕上他,但爱慕上了他对自己的感情。
看到她,就想跟她成亲不在意她会不会生孩子不在意她身份的高低还为了她,愿意抛却他努力八年得来的东西。
多么美好的感情啊!和那些有情人一样。
昨日是九公主的成亲礼。
前天晚上佟安颜翻墙进静园。墙头上有积雪,一脚踩滑,滚了下去,重重的摔在地上。
惊动了护院。
摔伤了,走不动路。狼狈的被人搀扶着进屋,九公主责问:“成亲前三天不能见面的,你不知道吗?”
佟安颜笑得像一只软绵绵的小狗:“下雪了,外面很冷。这里离京城三十多里,我怕你明日穿的薄,来提醒你。”
九公主拍打他的头:“我是傻子么?天冷了不知道加衣。你想提醒我,差个小厮来不就行了。”
佟安颜小声说:“不是寻个理由嘛。我激动得睡不着,想来见见你。”接着又笑道:“明天我来接你。”
九公主:“没这规矩的吧?再说你的伤……“
苏樱当时听到这里,走出了门。
次日,新郎倌果然来接了。坐在绑着红花的高头大马上,腰杆挺得笔直,笑的很傻子似的。
苏樱只是远远的看着,没有近前。民间有俗语,和离的人,出现在成亲礼上不吉利。
九公主丝毫不在意这个说法,前一晚,再三叮嘱她一定要随着迎亲队伍进城。今日只顾激动和兴奋,满眼都是红彤彤幸福生活,未发现她没在跟前。
苏樱跟在热热闹闹的人群后面,进了城。到了名叫静颜的大宅前,调转马头,往别的路上走。
悠悠转转到了温府门前。
温府的门房认得她,一边吩咐人接了她手里的马,一边领着她往院子里走。
“今日老爷也在家,一家子在烤肉呢,苏姑娘正好赶上。“门房是个老头,相貌和善,十分喜欢跟人说话,“这天气,正适合在家里烤肉,或是吃火锅。”
苏樱进院,便十分后悔。
廊檐下,架着一堆柴火。温达、高氏、温达老娘和两个孩子,围着火堆笑闹着。
苏樱进去的时候,正看到五岁大的老二,把温达推倒在地,扭头对高氏笑哈哈道:“娘,娘,看我替你教训了温大官人。”
温达举起双手说:“小生投降,此后再不敢与娘子顶嘴。”
温老太太盯着火堆问:“快别理他了,媳妇你看看地瓜烤好了没有?”
亲密无间的一家。
天地之间的其他人都是外人。
过去的那些日子,她身处在高高的内宅里,目光追随着那栋宅院的主子。一心一意地关注着他的喜乐,关注他的需求。从未认真的关注过身边这些人。
在她为那人的妾室恼怒的时候在她盼着那人陪自己用一次饭的时候在她盼着那人能陪她回娘家的时候在她盼着那人能抱着她入睡时候……
有许许多多有情人,在某个地方相亲相爱着。
她相信,终有一天,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个。
万千思绪,也不过是刹那。
苏樱回了回神,笑道:“在我八岁时,认识你多好。那段时间,我正和女秀才做斗争。不想背诗文,每日都想离家出走。我跟凤文商量过多次,一起骑着马出去闯天下,他死活不肯。为此我多次追着打他。那时候要是认识你,我可能会跟着你去西北。”
“凤文是谁?”
“我大侄子啊。”
苏樱笑呵呵道:“就是上吊那女子的前夫。”
吴怀深松了口气,温和地笑道:“你得到消息,就顶风冒雪的去看她,又开导了她半日。我还以为你会为她难过。”
苏樱反问道:“她跟我又没多大的关系,我为什么要为她难过?每个伤心人,都为他们难过的话,我还怎么活?”
吴怀深大笑着赞同:“有道理。”
两人谈着话,好像没有先前那么冷。不知不觉中,时间过的也很快,车夫回来换了轴承,又重新上路。
地上的积雪半尺多厚,马车走的很坚难。挪腾到德水镇的时候,已是深夜。
苏樱看到客栈仍亮着灯,叫停了车。
店里的掌柜正跟小伙计讲着王府里的趣事,棉布帘掀开,冷风再次扑入,灯光摇摇晃晃灭了两盏。
苏樱从帘子缝隙里,探头进来,笑嘻嘻道:“你们怎么还没睡呢?天寒地冻的,早些歇息吧,明日要是没事,就晚一点开门。”
管事从柜台里面快步出来,急声说:“东家,主子爷回来了,在朱家庄等您。等好久了。”
昏沉的夜里,她脸上暖暖的笑意,似是一盏盈盈的灯火。而管事的话语,似是盘旋而来的风。
笑意瞬间被卷走。
苏樱问:“他什么时候来的?”
管事是个做事细心的,交待的很清楚:“主子爷回的时候,是戌时初。现在将近子时,一个多时辰了。”
苏樱问:“今晚还有房间的是吧?”没等管事回答,她立即又说,“算了,我还是回去吧,自家地方睡得踏实。我走了,你们早些歇息。”
放开棉布帘,转身。
发现吴怀深站在她身后。
“你怎么还没走?”吴怀深的住处,在德水镇的另一个客栈里。
“天晚了,我送你回去。”
……
胤禛站在门廊下,先是听到马车辗雪的“吱吱嘎嘎”声,他探身看了看,又赶忙缩回了阴影里。
心脏欢快而又紧张的“砰砰砰”乱跳。
像是要跳出来看究竟,看看主人为何这么激动,这么反常。
胤禛背起手了片刻,又放下。
手心热热地起了汗,湿黏的犹如握着两只刚出笼的软豆包。
他在衣襟上抓了抓。
又赶快把抓过的地方抹平。
万分庆幸自己在等她的时候,梳洗了一番。用香胰子洗了头发,洗了身子,又细细的刮干净了胡碴,换了衣服。
衣服是借府里小厮的,布料做工都是下品,好在很干净。穿着也合身。
虽然气色有些差,但整体来看,依旧是风度翩翩的主子爷。
胤禛在等待的那段时间,翻来覆去的思考,第一句话,跟她说什么。
想过的每一句话,都不能准确地表达他的心情。
最后决定什么都不说。
冲着她浅浅地微笑片刻之后,上前牵她的手。然后拉到怀里,松松的搂着她,小声问她:“从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声音里要带着千回百转的深情。
她也许会惊讶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他就说:“飞回来的。想你了,想得长出了翅膀。”
她如果说:“路上是不是很辛苦。”
他说:“不辛苦。”
她如果问:“难道不冷吗?”
他说:“不冷。”
她如果说:“你瘦了。”
他说:“太医说瘦了更健康,我故意每顿吃的少。”
从今往后,他要收敛自己的性子。不让她为自己担心。不再表现出自己为她付出了多少,也不再索求她的回报。
尤其是不再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去把对她的好,当成恩赏一样的给她。
总之,要坦诚实心的对待她,再不会存心积虑的去算计。
在胤禛排山倒海的思索中。
马车辗着柔软的小雪花,越来越近……
胤禛盯着车门的位置看,在犹豫着是在这里等着,给她一个惊喜。还是走过去,把她抱出来。
车还未停稳,便从车门处跳下来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吴怀深转身,对车里的人,熟稔地笑道:“东家,你是踩着我的背下来,还是搭着我的手?我见贵家女子都是如此。”
苏樱探头出来,笑嘻嘻道:“快趴下,我还没踩过当过兵的人呢。脊背肯定宽厚,踩得稳。”
“想的美,我就是说笑一下,你还当真。我顶多算是你的雇工,又不是你奴才。”
他们的说话的声音十分响亮,在场的人清晰听得见。
出来迎接的小厮搬着马凳,进退不是。
吴怀深走过来接了,摆在车门口,又抬起手臂,笑道:”东家还是要讨好的,免得乱寻名目,苛扣我工钱。”
苏樱笑意盈盈地搭着他的手臂下了车,关心道:“路上不好走,别回去了。前院的客房很多,来往的朋友经常留宿这里。”
吴怀深笑着说:“东家善解人意,我正在寻理由,怎样才能留下来。想到了一句话,大雪天留客天,东家不想留天留。”
胤禛刚刚反思过自己,以后决不再干涉她太多。
此时看着他久未见过的笑脸,心中酸涩的潮水滔滔涌来。
就这么开心么?
跟别人在一起,就这么开心?
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也会像先前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的快乐。
他清晰感受到了她的心情,这种快乐是轻松随意的。
就像是,先前在别人面前的时候,她穿着做工精致的衣服,举止优雅端庄在他面前的时候,虽然衣着华美,但会上蹿下跳。
而现在的状态是,穿着粗布衣,懒懒散散,说话不加思考。随心所欲的轻松自如。
酸涩的潮水漫延到了他的脖颈,漫延到了鼻尖。
再不露出头,就要憋闷死了。
又不得不一遍遍的提醒着自己,不能打断她和别人说话,否则会若她不高兴。
腿脚却不听使唤的从阴影里走出来,又不由自主地唤了一声:“樱樱。”声音好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听没听得到。
喉头肿胀,嗓音实在干哑,喊不出来。
四周安静了一会儿。
苏樱笑着向他走来,“四爷来了,有事吗?”
胤禛又唤了一声:“樱樱。”
这一声,比方才的声音大了许多。万千情绪,化作了无限的惆怅和伤感。就像是一个濒死的人,最后的一声叹息。带着深深的空虚,和对尘世浓浓眷恋。
苏樱依旧笑着,对方才递马凳的小厮说:“给吴二公子安排一间客房。”又扭脸对吴怀深说:“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跟他们说。”
吴怀深看到胤禛那一刻,就明白了,那个白面太监对他的提醒的因由。
原来是四爷舍不得苏小妹啊!
要知现在,何必当初。
吴怀深对胤禛点了个头,然后随着小厮往院子里走。
普通百姓见了王爷,正式场合是要行跪拜礼,平常时候也要行揖礼。
但吴怀深知道。
这个时候罗嗦的行礼会惹别人烦,甚至是方才的一个点头,别人都会认为是打扰。
跟着小厮向前走,忍着没有回头。
值班的两名护院,看到这不寻常的场景,早就缩在角落里,尽量减少存在感。
门口只剩下了两个人。
苏樱又问:“四爷有事吗?”语调平常。
就像前不久才见了面,这又见了面,极平常的一句招呼。丝毫没有这个人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好奇之意。
胤禛缓声道:“今儿是你的生辰。从明天开始就是十七岁了。”声音干哑的厉害,他咳的两声,才接着往下说:“樱樱,你吃长寿面了吗?”
苏樱背起手笑道:“四爷不会是来为我的生辰祝贺的吧?”说着话,来回看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带的什么礼物?四爷正得圣宠,估计好东西多。”
胤禛动了动唇,半天后,声音才发出来:“没有。”比方才沙哑的更厉害。
苏樱从他的身旁错过,往院子里走,笑呵呵道:“四爷,没诚意啊!连礼物都不带。你这算是哪门子的祝贺。何况现在已经过了子时,生辰日已过。”
胤禛跟上去,拉着了她的左臂,低声说:“樱樱,我才从河南回来,路上下了很大的雪,特别不好走。”
苏樱停着了脚,扭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后,问:“四爷吃饭了吗?”
胤禛心中一热,急声说:“吃过了,长寿面。”又说:“府上的人煮的。”
苏樱问:“你从京城过来的?”
“不是不是,我偷偷回来的,没回京城。”胤禛比方才的话更急,“你这里的人煮的。”
苏樱说:“路上不好走吧,没赶上静宪成亲。”
“我是来见你……”
苏樱打断了他的话,做出了关切的样子,问:“四爷,你没生病吧?要不要我跟你叫郎中?”低头看着他的手说,“请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