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费劲地去板开那双死死缠在我脖子上的手,枉我好歹也算一个在忘川撑了快六百年船的艄婆,竟然要被一只已经半碎的鬼魂掐死,而且这只还是偷渡的。
余绮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她身上的黑气半明半暗地浮动,掩着半透明的魄体。“你伤害他,你得死!”她的手指往我的脖子里陷得更深,恨声道:“死!”
谁伤害他!是他自己晕的,他自己不敢面对怪我啊?
“叶——修修…”我已经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鬼压身又让我站起不来,只能拼命叫着叶修远,盼着他能醒过来,反正眼前这只是叫不醒了。
“叶修——远。”
他没反应,我用力蹬了他一脚。
“你!”余绮手上的力度更大。
脖子…脖子快断了。
“叶修远!!!”我叫道。
突然,她的手慢慢松下来,眼神回归于一片空茫。
花香,是花香在救我!
我顾不得喘口气,一巴掌拍在余绮脑门上,是的,拍鬼就得这么拍。可是她身上的黑气却全跑到我手上来,新认了主似地甩也甩不掉。“走开,我不要你们!”我急得大喊道。
“是的,你终于还是赶我走了。”一滴泪,自余绮的眼中滑出,滴答落下,碎成一瓣水花,应该是咸得苦涩。
那段记忆大概是很痛苦的吧,我平日里只见过鬼魂哭,比如像现在这样的,自己却没哭过,也不知道伤心到底是种什么感觉,要不——试一下?我一丁点一丁点地伸出手,去触碰余绮的脸,轻轻地擦擦她脸上的泪痕。
凉凉的,鼻子酸酸的,眼睛也疼疼的,有些东西,一倾而下。
“你知不知错?”叶修远撑着伞,冷冷看着在雨中全身湿透的余绮,他记得那天夜里也是下着很大的雨,他把她背回了医馆。
“我没错,就算有,也是他们先错。”余绮道。
灰暗的云里滚过沉重的雷声,闷热,烦厌,不管在不在雨中,都让人透不过气。
余绮就站在医馆门前,可她进不去,她面前,站着叶修远。
阿凤在屋子里远远看着,忍不住道:“我去给小七送把伞。”却被阿石拉回来,他道:“你去干什么,添乱吗?余家人都来闹了好几回,七丫头这下不得不回去。”
阿凤哭起来道:“都是我不好,让我舅妈的女婿看见了小七,让小七只能被他们逼回去,呜呜……”
阿石气愤道:“只听你舅妈讲,谁知道他真的在余府做事,那小子还跑过来骗我们,说他只在刘府做长工,这混蛋,他存心的!”
“公子也太薄心了,前一阵子明明和小七那么好,再怎么样都是护着小七的,这几天怎么变了个人似的?”阿凤只感觉迎面一股风寒。
“公子他,”阿石道,“他有自己的打算吧。”
“你终于还是赶我走了,之前你说过的,会对我好,一辈子。那些话不算吗?”余绮的眼前被雨水打得白花花一片,但她还是努力地睁着眼,努力再多看一眼叶修远。
她的一辈子,真的不长。
“那些话不假,可你不真。”叶修远道,神情淡漠。
余绮看着此刻如同陌路的叶修远,心里是一阵阵的悲,一阵阵的寒,是满心的留恋与不舍,她与他,不仅隔着雨,隔着他心中的善恶规度,更隔着生死阴阳。她一遍遍地劝着自己,是祭术的原因,的蛊惑,的欺骗,真正的叶修远不会如此待她。
可眼前人,有呼吸,有温度,眼角眉梢里流露着情绪。
他就是他。
“你走吧。”叶修远道,转身进门。
云淡风轻,似是拂去身上不经意沾惹的尘埃。
“好,”余绮低下头,“我不会回来的。”
叶修远的脚步猛然停下,不管他如何试着迈开步子,就是走不了,腿像不听使唤,牢牢钉在原处。终于,他能动了,却是一转身。
余绮已经离开,他看不到她,心中空空一落。
一下雨街道就冷清了不少,余绮淋着雨走着走着,恍然间发现雨滴竟然能打穿她的身体,没有任何阻碍地再落到地上。她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发现那个自己已经扑面倒下,雨水汩汩地顺着身体流到地上,又聚成流动的一团。
竟然离魂了。
这回是等死不是老死。
她索性躺进那幅身子里,又觉着雨啪啪啦啦地打着一边脸不舒服,翻个身,却望见一双白靴,白的仙气凌人,不染半点泥。
余绮头顶的雨没有继续下。
“你来早了,我还没死。看着我死,解气吗?”余绮闭着眼睛道,她真恨自己以前怎么到处犯事生非,这几天她的底可是一件件全被揭给叶修远看见。
果然,不亲近,疏离,冷漠,最后厌弃。
可这又能够怪谁?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是她将从前的阴暗创伤,怨恨恶毒,一步步变成自己利用伤害别人的借口,手段和目的。那时的她,一身戾气,全天底下都是恶人,直到又遇见叶修远,才有道光终于能照进她的心,她想抓住这道光,可她却摔了,摔得很疼很惨,是被以前的自己下了绊子。
“很早就没再恨过你,有些事隔久后就淡了,七妹妹。”常箫的话一字一句地传进她耳朵里。
常箫道:“我原谅你,以前那个你。”
说这些话干什么?就让她彻头彻尾是一个恶人好了,她要让这世间永远欠她一个善,可天底下比她更惨的人多了去了,如此的她,真的配不上他,叶修远,值得更好的。
余绮抬起湿漉漉的手臂压在眼睛上,哭了,温热的泪水暖融了冰冷的泥水,她抽泣道:“对……对不起。”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一个小女孩用脏兮兮的手拉着一个姐姐的衣裙,抽抽搭搭地说道:“对……对不起…”
“二哥哥,那是姐姐买给我的糖,你你还给我…”五岁的余绮哭喊道。
“她的糖只有我能吃,小贱人,你算个什么东西?”大一点的男孩子一面说着,一面还举起那块糖,在小余绮面前晃了晃。
“你…你再不给我,我告诉我姐姐,告诉我娘亲,叫她们,叫她们……”
“她们怎么样?我一脚踹得她们起不来!尤其是姐姐,将来我一定会弄得她下不了床!”男孩子歪着嘴角得意地笑道。
“你别打我姐姐,坏蛋!”小余绮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巴,甩在那男孩身上,连小男孩手里的糖都躲不了地沾了土。
“贱蹄子,我吃不了你也别想吃!”男孩狠狠地丢掉糖,要打要杀地扑过来抓她。
另一边树丛隐隐在动,“小尾,你怎么把我带到人家院子里来了,我们好像大门都没穿就进去了,你走得太快了,不好吧。”
“我不是走错了吗?”小尾小声道。叶决答应陪她,小尾一时高兴,只想着跑远点,不曾想会撞进哪家的院子里。
“叶决哥哥,你听,一个娃娃的哭声。”小尾道。
“还有骂声!”
小尾一瞬间冲出来,对着那名看上去和她一样大的男孩落花流水就是一顿打。
叶决就在旁边看,拍着手十分捧场,只差喊“小尾威武”。
“死贱人,还叫人帮忙,我叫爹爹带人来打死你!”男孩恶狠狠道。
“你会忘记这件事,刚才是你自己不小心摔的。”小尾道,语气平直。
“我不会!”小男孩跺跺脚,咬牙切齿地走了。
“哇——呜呜”小尾刚走近小余绮,就被她这大哭声吓到,那句“你没事吧”还没说就咽了回去。
小余绮捏着小尾半截裙边,眼泪哗哗道:“姐姐,对…对不起…”
“怎么啦?”小尾摸摸小余绮的头。
余绮含着哭声道:“姐姐,呜呜,姐姐是女孩子,我我二哥哥是男孩子,女孩子要是打了男孩子,会,会烂脸的,呜呜对不起……”
“别信!那是假话,就骗你这种小孩子的。”小尾道。
“呜呜……对不起…呜”小余绮哭个不停。
小尾瞧一眼站在远处的叶决,凑近她耳朵边道:“要不我再打一次人给你看,你再摸摸我的脸,如果我没事,以后你就别信那些话了。”
余绮一把抹干脸上的泪,把泥土也擦在脸上,小脸蛋糊花花的。她忍住抽泣点点头。
“叶决哥哥你过来。”小尾招招手。
“干嘛?”叶决走近道。
小尾道:“你让我打你一次。”
“之前从树上摔下来,是不是摔坏脑袋了?”说着他拿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小尾的头。
余绮哭道:“哥哥打姐姐!哇哇呜…”
“不是不是的,”叶决忙蹲下来向小余绮解释,“哥哥喜欢姐姐,哥哥不打姐姐。”
小余绮停了一下,又哭起来:“哥哥打不喜欢的姐姐,哇呜呜……”
“哥哥也不打不喜欢的姐姐。”叶决向着小尾投来求助的目光,却见她偷笑。
“咳咳,一句话,我要打你,你认不认?”小尾道。
“怕了怕了,认,认。”叶决道。
“嚯!”小尾一拳捶在叶决的胸口上,然而她并未使多大的劲,叶决就站在那里,动都没动。
“配合,配合…”小尾低声道。
叶决道:“我挨了呀。”
“疼…疼,叫,你叫呀!”小尾小声道。
“哦,”叶决明白过来,“哎呀,女侠好厉害,叶某痛死了,哎呀!”他边喊还边转着圈圈,似是要倒下。
这边的一大一小就看着他浮夸的表演。
“小妹妹,你再摸摸姐姐的脸,是不是好好的?”小尾道。
小余绮只是用手指点了点,她的手很脏,不想弄花小尾漂亮的脸。
小余绮道:“嗯。”
“以后就不要信那些话,不管是男是女,有坏人欺负你,你就要打回去,这样下次他们就不敢对你怎么样了。”
小余绮点点头。
“刚才你那二哥哥很坏,所以姐姐用力打,但是这个哥哥是好哥哥,”小尾指了指身边还在悠悠转圈圈的叶决,“所以姐姐只是轻轻地打啦。”
“嗯。”小余绮还是没有开心起来,红红的眼睛只是看着地上。
小尾有些不解地看向叶决,叶决指了指掉在地上沾满土渣的那块糖。
“呐,给你的。”小尾从怀里掏出一颗糖。
“姐姐,我……”小余绮破涕为笑,“谢谢姐姐。”
小尾道:“我要走了,但小妹妹要闭上眼睛哟,这样姐姐就能走得很快,你二哥哥就找不到我的麻烦。”
“好。”余绮乖乖闭上眼,耳边却听见他们说话:“你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那糖好贵呢。”
“叶决哥哥明天再买一颗呗。”
“你呀,看心情……”
叶决哥哥。
“绮儿,对不起。”叶修远刚醒来,确定眼前的是余绮后,立马从背后拥住她,他字字清晰,像这句话已在他心中默念了许多年,千百遍。
我看着这么深情的场面,叶修远应该得处在我这个位置才对。我从余绮面前绕过他道:“你坐在她面前去。”说完还拍了一下叶修远的肩。
这一拍就是五条鲜红的指印。
叶修远身子一塌,随即鲜血流下来,红艳艳一片,他的衣服都破出几个指爪型的大洞。
怎么会?我手里的黑气明明散了呀,难道它们只是隐在我的手心里,被我刚才的一拍给打出去。
我这么厉害?
这下余绮彻底怒了,厉鬼的凶煞全表现在她那双爪子上,向我扑过来。不顾天阴风浪高的,我们两个在船上跳来躲去,可这终究是我的船,余绮不小心绊了一下,重心不稳直往河里掉。
落入河里被水魅抓到,就六相虚无,连渣渣都不会剩。
我赶紧抓住她,她却一口咬在我的手臂上。疯了疯了别咬了!我用力一甩,余绮就掉进河里,然后我看见叶修远也往河里跳。
真是的,鬼也是转阴的人,怎么这么不珍惜自己的鬼生?
我气得没法,只得探出半个身子斜在忘川河河面之上,一手扒着船,好不容易够到叶修远的后襟,拼了老命抓紧拉他们两个人上来。
“师父,我不是要作恶的……”看着叶修远,余绮的眼睛才慢慢清澈起来,她的身体不住地往下沉,黑气散尽后的她只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是我不好。”叶修远一如既往的温柔。
“叶修远你快放手!余绮是救不回来的!”
血,一点点从叶修远身上溃散入忘川河的水中,这股血腥吸引越来越多的水魅聚起来,团团重重,阴影叠叠。
叶修远道:“落阿婆,你放手吧!”
“不行,我的职责是护你上岸!”
他道:“我不愿!”
“你个死小子!”我骂了一声,突然河面猛然上涨,水浸没过我全身,呛得我再也抓不稳叶修远的衣襟,水魅们黑压压地向我袭来,未容我有半点反应的时间。我像个黑绒绒的大粽子,被水魅们缠住手脚拖入河渊深处,那地方暗得连一点光都没有。
船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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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操作不当,手一动删掉了*′???`第十三章补在这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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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未休思
“啊——呜呜,哇——”我艰难地发着声。
“别急,慢慢来,刚刚好不适应是正常的。”他道。
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知晓他是个善心的,能治好我病的高人,我从小五感便失去四个,只会听,现在居然能在他的帮助下开口讲话了!
“阿罗…落。”我叫着自己的名字。
“阿落。”他教我道。
“阿…落。”我道。
“阿…青。”
“阿……青?”我慢半拍地跟着他说,这是谁的名字呀?不曾认识。
“我的名字,阿青。”
“阿…青。”我开口说道。
“哎呀,北廷主真是有闲,竟然跑到这里教一个半废的小丫头学讲话。”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
“央羽,你坐在那窗子上掉下去,翅膀可是会折的。”阿青的声音不怒自威。
“你若不害我,这点高度能奈我何?我可是个强壮的男人。”
“鸟…人?”我轻声道。
“你别这么叫,只有小荒荒才能这样叫我。”
“阿青,他真…真是鸟…人?”我惊喜道,以前只有在婆婆的志怪话本里我才听到过的,现在居然能在阿青口中听到,还在我面前。
接着,一声尖嘶的鸣叫刺着我的耳膜,吓得我忙用手去捂耳朵,却好像在慌忙之中打翻了桌上一个空的瓷杯。那瓷杯在桌子上转了几圈,又摔到地上,我急着去捡,像是在地上摸到一堆碎片。
立即阿青就把我的手握起来,“你流血了,我来给你包扎。”
“看来这小姑娘也挺可怜的,连流血了都感受不到疼,栾廷离,没想到你还会给人包扎。啧,你要是真想给这小姑娘治好伤,手指一动马上就好,干嘛非等时间来愈合,真什么来着?拌猪吃老虎,不,吃人家小姑娘!”
“这么快就飞上来了?”阿青回道,他手上也没停,待我重新坐好,便替我包扎起来,我没什么感觉,他的动作应该是很轻柔吧。
“还真是岁月教会了你温柔。小姑娘,我代表我的小荒荒嫉妒你。”央羽道。
“她不是你的。”阿青平静道。
“怎么?人都没了还不许我说?”
“聒噪。”
“咯咯啾啾!格格——哒!”
我笑起来,刚才好像听见母鸡叫。
“咯哒咯格!”
突然间,阿青手中的温度能传到我的手里,流融了时间。
“央羽,为什么你每次来都有香味呀?”我笑着问道。
“他是只插花的山鸡。”阿青在我身旁解释道。
“栾廷离,人家明明是只帅凤凰,跟你说的山鸡相差很大好吧!阿落,我的香呢,是我的一个朋友送给我的,只有我有,连栾廷离都没有,哈哈,你看他那个表情!哦,你现在还看不到,等一下你就能看到了,兴不兴奋?”
“嗯嗯。”我有些激动地点点头。
“快点啊,平日里你不早动手了吗?栾廷离你别磨蹭,我们阿落是要看世界呢!”央羽道。
阿青把手轻轻地放在我蒙在眼睛上的布纱边,指腹柔软,他就面对面地坐在我身前,道:“你真的愿意…看见吗?”
“废什么话呀,哪个瞎子不盼着见光,快点呢!”央羽道,“阿落,你马上就要看见我了,保证帅得你晃眼!”
“好。”我向央羽的方向点点头。
阿青慢慢解下我眼前的纱,随着他的动作,我眼前的黑暗一点点被驱逐,我渐渐睁开眼,在一片模糊的白光中,淡淡地印出一个人的脸。
“荒落——”
“阿落!”
“阿落,你醒醒!”
阴旬?
我一把推开他,没被淹死都快被他摇死。我挣扎着坐起来,阿青还是静静地站在对岸,白衣红芳,相望不语。
“你怎么回事?”阴旬忙问我道。
我回过神来,抓着阴旬道:“是你救的我吗?那两只魂魄你有没有也一起救上来?”
“我一来就看见你躺这里呀,没看见什么魂魄。”阴旬道。
我躺在…岸,我能上岸了?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开心呢?
阴旬道:“你怎么会躺在岸边?”
“你们是要过河吗?”我道。
阴旬他们点点头。
“你们自己飞过去吧,我现在船都不知道翻到哪里去了…”我真不想动。
“你的船在那里啊。”阴旬指了指我那艘搁浅的冥船,“我们兄弟几个之前飞过来已经很累了啊,累到手脚酸疼。”
“孟婆那里出什么事了吗?”我问道。一般只有紧急情况,鬼差才会不经过冥船行渡直接飞跃忘川河。
“一个关了几百年的情魄突然发狂,我们压了好久才让他安静下来。”一名鬼差解释道。
“等我缓一会儿吧,我刚刚为了救一只,不,两只魂魄,不小心翻了船,唉,我都快走人了,还来这事在我心口窝一刀。”
“常在河上漂,哪能不翻船,比如…比如,以前好像还真没有艄公艄婆出过事,嗯,怎么说,阿落,你就是最特别的一个!”阴旬边说边向我点点头。
“嗯…好吧,你们先上船,容我整理整理…”我慢慢道。
“好勒,兄弟们走!”然后阴旬带着一帮人就动作麻利地上了船。
说好的累到手酸脚疼呢?
我收拾好自己的狼狈,却瞥见身边还留着一朵残花,是我系在船上的那朵,已经被啃咬得不成样子,花瓣上密密锯锯的齿印,仿佛都咬在我心上。
一阵难过…
火烧火燎的,脚下又开始火烧火燎,烫!我才上岸一阵,刚刚不挺好的吗?我抓起花枝就往船那边跑。
“阿落,这次你慢了许多。”阴旬坐在船里道。
“我不是累吗?现在能站着撑篙子已经很好了好吧。”我斜眼道。
“不是,你这次撑船跟往常比不一样,不是力气的原因,是心境。”
“有什么区别吗?”我道。
“你没见着忘川河比平日里宽了许多?”阴旬问道。
“老大,还真是。”其他鬼差应道。
“阿落,你不是被那小鬼甩了呀?”
“你才被甩。是我…不,是那两只落入水中的魂魄。”我手一挥,道:“这种感觉,你们自己体会一下,反正故事我也讲不清。”
“呜呜——呜…”
立即,阴旬和其他几个鬼差哭作一团。
“阿落,你真是内心强大,这么悲伤你眼泪都不掉一滴。”阴旬边哭边道。
“我我也试着哭,但就是想哭却哭不出什么眼泪啊。”我解释道。
“你的眼泪不会在来忘川之前就流干了吧,不,或许你根本就是个没有一点感情的鬼,呜呜……那两只鬼殉情了?”
“嗯,我要救那名男子,可他不愿意,明明我已经告诉他那名女子救不回来了,他还是不肯放手,最后两个人都沉了。”我的手向前撑了一篙子。
“这就是真爱,呜呜…”阴旬哭得有点难看。
一名看起来面生的小鬼差道:“已经救不回来了呀,为什么还要白白送死?”
我看着他点点头,十分赞成。
阴旬道:“一看你就缺爱,还有你,点什么头?能够生死相随,这是多忠诚真挚的爱。六界众生凡人最苦,但他们却生生不息代代无穷,为什么?因为人呢,总能靠着一些美好的东西一天天地活下去,真爱就是这些美好之一。”
“但这份爱引导了那名男子放弃自己的生命,它不算爱,是束缚。”那名小鬼差接着道。我看他有些面生,他眉清目秀却不柔弱,气质倒给人坚毅之感。
我点点头,不好好爱自己怎么能谈得上可以爱别人。我道:“小兄弟新来的吧,我赞同你。”那位小兄弟也道:“是,我是新来的,叫阴孚。”
“当然殉情是很极端,可你不能否认感情。阴孚,你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阴旬问道。
“不记得了,你难道知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领你来的时候,你的时间停了很久呢。”阴旬道。
“所以呢?”阴孚问他。
“所以,假设说是有人封冻了你的时间,洗了你的记忆,再把你送入这黄泉冥间,目的是为了让你和一个人永远分离。而那个人是仙子,你们二人千万年前结缘相爱,这份爱刻骨铭心,但现在你终其一生都无法再见到她,你会觉得余生漫长吗?”阴旬说得顿挫抑扬,离阴孚靠的越来越近,最后再将手指甩向他的鼻尖,一气呵成。
“如,如果…果真的很爱的话,或许吧…”阴孚有些招架不住。
“爱的死去活来最后一场空,又有什么意思?我要是拿这时间来修习法术或者平凡一点种粮食建房子,先不说成高人,至少吃住是不愁了吧。”我驳着阴旬,唯情爱主义什么的,眼里就那么一个人,好吧,花心的话就再多几个,这天地未免也太小了些。
“绝世高手高处不胜寒,良田万顷只是日食三餐,家宅千座不过夜寢一室,这样的例子一抓一大把,阿落你真的不老,一点都看不开,也不明白,内心的孤独,生平的遗憾才最折磨人。”
“你这样说好像也有道理。”我想了一会儿,实在只能表示赞同。
“多见而已。”阴旬道。
“可是,一个人真的会为另一个人甘愿放弃一切吗?真的有这样的爱吗?”我问道,“若这样的话,那就能九泉含笑了吧,可我所行载的渡客中,没有什么人是笑着的。”
“谁来这冥间会笑啊,也就只有你一人傻呵呵地乐,”阴旬接着道:“刚刚不就有一个例子吗?”
没有,我摇着头,叶修远比余绮多活了三十年呢,并且除了她,他还有别的羁绊让他不能洒脱红尘,倾心护一人。
我仍记得余绮从高楼跳下去的时候,她脑海中叶修远的容貌是那样清晰,仿佛从不曾分离。她是爱他的,不然一个那么怕疼的人,怎么会为使魄魄与身体瞬间分离满足禁术最后的要求,跌成粉身碎骨,踏空一步,永世不得超生。
“明明那么悲伤,看来那两只魂魄的事有点复杂呀。”阴旬道。
“嗯嗯。”就算我看到的只是些碎碎断断的回忆,但我还是好久都没办法再开心起来。
情,除了让自己的孟婆汤不那么苦之外,真的那么重要吗?
“老大,河又宽了。”
“好了,阿落,咱先不想那些,咱先过河好吗?”阴旬道。
“好的。”我点点头,拨快了篙子。
那件事过后我休整了几天,才慢慢恢复过来。在这期间我也没有怎么与阿青说过话,毕竟那是个不怎么让人开心的故事,并且他们落入忘川也是我失职,干嘛再提一遍来伤心,还有就是那段梦……
我太闲了,闲到不想讲话。
风又吹着一些彼岸花瓣送到我船边,我爬到船沿边上,从船里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掠起水波把它们推远。我默默在心里念叨:“再见了花花们,明天我就要走了。”
似有素昙香在鼻尖萦绕缠绵。
我散散地回头:白色的衣裳,几瓣妍红的花瓣点染其上。
阿青?!
我猛地抬起头,就见阿青已经站在船上,一双眸子平静如夜色,可细细看看去,却也似掩映着银河霄汉,星辰璀璨。
白衣清简,陌上玉人。
“你…也要过河?”直到他向我微微点头,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已经看了他好久。
“是。”
“…好,我开船。”我爬起来准备开渡。
看来这古铜铃真坏了,之前乱叫,现在真的来了人,却不叫。
然后阿青便坐在船上,看着河面,还是静静的,仿佛他还是在那彼岸花海之中,只是坐下了。
我看着手中的篙子一下下地破开水面,总觉得自己撑快了,又不敢看身后的阿青。我要是跟他说第二朵花也坏了,想问他再要一朵留个纪念,他会不会骂我呀?
“你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
我点点头应着他的提醒,又情不自禁地惆怅道:“本来以为是你送我呢,没想到,你却比我先走,不过也好,老呆在那彼岸花里,那块花海都快成了你的牢。出去走走吃吃玩玩什么的,舒服多了。”其实最后一句话我也是讲给自己听的。
“你能坐下来陪陪我吗?”阿青问道。
“可是我要撑船,不然怎么送你出去啊。”我一张老脸六百年还没看够啊,你生得太好,我这模样都不敢凑你边上坐,万一让阴旬他们看见,又该说我是老牛贪恋嫩草。
船静静地行在河面之上。
船默默地行在河面之上。
船小小的行在河面之上。
……
“你还真远啊。”我呵呵道。
我捋起袖子,一手握篙一手叉腰,这次怎么比上回还远,是忘川河见不得我走吗?前一个后一个地派人来碾压一下我做艄婆的尊严。哼,我飞快地撑着船,速度比平日里快了好几倍。
然后我的船就一头扎进迷迷蒙蒙的雾里。
我想快点冲出去,也顾不得那么多就一顿划,结果连方向都辨不清了。
“我头一次见到忘川河上起雾,在你心里可真是让人不容易找到路啊。”我无可奈何,只好在阿青身边坐下,嗯,那个梦什么的,面对面坐有些尴尬。
阿青没有理我。
“你为什么会来忘川啊?”我先起个头。
“你呢。”他道。
“我嘛,我记不得,我只记得我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为亡灵引渡的艄婆,然后你就一直都是我的邻居,我引渡多少年你就在花里站了多少年,我特别想问你的,站那么久腿会酸吗?一直站着不无聊吗?”
阿青侧过脸来。
只一眼,仿佛千万白驹过隙时舍不得松手的留恋,又仿佛是生苔的青石像吐出叹息,让凝于手上的时间,停滞……
为什么?
我清楚地听见他说他不酸也不无聊,一切都好,可他的嘴唇分明没有动,我幻听?还有他那双眼,为什么好像我不仅能从里面偷来星光,而且还能看见许多别的东西。
“我为了一个人,才来忘川。”他的气息离我有些近。
不不不,我一老人家得自重,我像认怂的米虾一样弓着腰退到船边,手一搭,指尖微凉。
雪,落雪了?
迷雾渐渐散去,漫天飘起大雪,天地共白。雪花朵朵轻盈,而四下景致却并非轻洁如梦,而是万山孤绝,鸟尽人踪灭的苦寒森然。
又是起雾,又是落雪,这真让我开了眼。
“阿青,你……”我该说什么?
“过来看看吧。”他斜身,一手出船,扫了扫落在河面几近透明入水的浮雪。
我凑近一看,水中倒映着一对年轻男女。我摇头她也摇头,我皱眉她也皱眉。
“她就是你。”阿青道。
我有些愕然,赶忙拿出之前阴旬特意留给我的那面小镜子照照自己。
镜中人,并不老。
“阿青……”我想问他这是为什么。
阿青突然一把拥我入怀,在我耳边轻声道:“我在,你记起来了吗?我们很早之前……见过的。”
“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