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祸国吧。”我在心里暗暗道。
台中央起舞的芍罗,曼点金铟,染红妆,身姿丽娆。她或莲足轻点,或腰肢婉转,在一众女伴的衬托下,眉眼更是风情一片,惹得席间的大多数男宾客们无一是一副心驰神往的眯眯笑,女人们则是一种又气又嫉的艳羡神情。
我看着,也想跟着她学几个造型凹一凹。
“啪咔——!!”
一声杯盏破碎的响惊乱了台上的舞女,奏乐声戛然而止。
那盏茶几乎是整杯从水仙君手中碎掉的,茶水全部从指间漏掉,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渐渐张开手,手里的碎瓷一片片掉落下来。瓷片上些微沾着他青色的血。
海晋王最先站起来叫道:“水仙君!你是怎么回事?本王请芍罗来,可是给女王陛下庆祝生辰的!”
水仙君拿起案上的帕子擦一擦手,并不抬头,他道:“不会跳,就不要糟践了这支舞。”
席间有人道:“水仙君,别那么较真,芍罗姑娘毕竟不是霜宓子,有不同很正常。”
“是呀,这个,芍罗姑娘舞技挺好的,跳出了另一种风情。”
“你师父霜宓子都没了几十年,事情过去大家都淡了,有新人来跳这支舞又怎么样?现在才出来维护,当初怎么不见你拼死来护你师父呢?”
女人们也在底下道:“你们不知道,听说霜宓子就是为了保全他,才会以死谢罪的…”
“什么?霜宓子不是和那琵琶乐师有一腿,最后羞愤含怨而死的吗?”
“你那是老版本。鬼面笑靥琵琶早抓回来了,想当初他衣冠堂堂的样子,谁能料到作妖成如今这般模样。我还听说,在他身上根本没有搜到东西呢…”
……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我趁机偏头问阿青道:“你觉得那个芍罗跳的好吗?”
阿青传音道:“媚体藏风,丽而不端,配不上《青瑶》的曲。”
我向他表示赞同。
“安静——!”侍女大声传达女王陛下的旨意。
海晋王委屈道:“女王陛下,臣不想水仙君如此不讲理,扫了您和大家的兴。”他看过来道:“水仙君既然对《青瑶》此舞见解颇深,又是霜宓子的亲传弟子,若是换他来跳,或许真就能让我们再睹当年霜宓子的风姿呢。”
水仙君静静地站起身,向女王陛下鞠一个礼,又继续在自己的席位上坐好。
“你,你!”海晋王气道。
水仙君不理。
“水仙君,你砸了人家的脸面,还不给人赔个笑啊?”席上有人道。
我身边一位少年容貌的人缓和道:“大家别开玩笑了,水仙君已立下终身不舞的誓,看下一个节日吧!”
“荷举,你急什么?谁知道他不舞的原因是什么。若是那东西在他身上,他敢跳吗?只怕耗成内伤,寿命再长也没有用!”
“就是,鬼面笑魇琵琶都找到了,那东西还没找到呢!”
“你们可别冤枉好人呐,当初里三层外三层地搜,可都没寻见呢。”
“吃下去,藏在自己身上不就最安全?”
一堆人在那里叽叽喳喳,我问向那位刚才替水仙君说话的少年道:“你是第几甲啊?”
荷举道:“第七甲。”
还真是挨着挨着坐的。
他端起茶。
我道:“你的茶不要喝,刚才那个海棠隶碰过了。”
荷举道:“他碰…我的茶?”
“噎到了喝口水。”我又问道:“荷举,你知道《青瑶》,霜宓子的事吗?我叫荒落,是才来的妖。”
荷举道:“《青瑶》是霜宓子的成名舞……”
“闹哄哄——”之前那位从女王手中抢元杳帕子的老长辈拍拍桌,慢慢道。
席间一片肃静。
老长辈道:“各位大人,是女王陛下的恩遇,你们才能带着家眷来参加这次陛下的生辰宴。可是,吵吵闹闹的,你们都带了些什么东西来,你们,又在做什么?”她扫视全场,又道:“水仙君,这场面,你是如何打算的?”
水仙君起身,道:“臣将献舞一曲。”
老长辈向女王陛下请示,女王点头。老长辈道:“准。”她对着乐师们的方向道:“好好奏乐,《青瑶》也是首好曲子。”
海晋王面色难看地坐下来。
我看着水仙君脱去自己的外袍。重重的袍纱一落,他也似走出外世束缚般的轻灵。他为自己斟满一碗清水,双手平端着它,向席宴中央走去。
水仙君小心地将那碗清水放在舞台前。
荷举小声地对我说道:“《青瑶》讲的是青瑶女下山约见她钟情的长苏子,想要诉明心意,久等而不得的故事,同样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看向席中央的水仙君道:“同样爱而不敢的烦恼。”
乐声起,似晦明不定的林间瞥见一线熹微的晨光,又突然暗下去,暗下去,沉成静水深流,沉成万籁俱寂,沉成人心底最卑微却又难以放弃的等待…
水仙君和着乐声舒展身姿,轻盈蹁跹像飞停于青瑶女指间的山蝶,点步履山青。旋而一个云里后翻,他转起来,白衣浅飒,眠一个美人卧。他端起那碗水,低头,如同等待心上人的女子正对溪惆怅自己的容颜。
我不禁想起与水仙君的初见,那个时候,他也正好是在临水自照。
“天仙不行地,且借水为名,对影生风华…”荷举轻声叹道,又笑着说:“他竟然敢改动《青瑶》。”
水仙君仰头将水往天上一泼,可是,悬在空中的水一滴都没有落下来,只停成一道水弧。他立即放下碗翩然起身,用手引导着水珠,随着他的舞蹈,水珠们汇在一起,竟然聚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霜宓子!!”席间有人惊呼道。
一瞬间,我看见所有人脸上的表情全是惊愕,就连那位老长辈,还有向我介绍《青瑶》的荷举……
全是如此。
奏乐还未停歇,水仙君伴水而舞,他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霜宓子,尽管那只是虚形。他舞中的每一个动作,都能够让人感受到其中克制的情字热烈,像等不来意中人的青瑶女对着山谷大声呼喊恋人的名字,心底里却低声请求着说,来见我一面吧,来见我一面吧……他一手抹去霜宓子的虚形,拨下自己头上的簪子,乌发在飘浮的水珠间飞逸。
他用指间的簪子挑动并揽住水珠,然后往自己的心口上狠狠一刺——
乐声骤停!!
他身上,水流过的地方,全漫成青碧的一片。
“水仙!”荷举坐不住了,直接奔向他,水仙君对荷举摇摇头。
荷举停下。
水仙君任簪子留在胸口处,他向女王陛下鞠一礼,道:“若我吞服了寿丹,心头血便不是原来的颜色,在场谁还有疑,要搜尽管搜。我师父没有偷拿寿丹,我也没有,那面琵琶也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还请女王陛下在此做个见证——”
他冷眼扫扫席上,道:“今夜之后,无人再有可说!”
女王陛下朝他点了一下头。
水仙君再次向女王陛下行一礼,之后淡然退出宴席。
荷举搂起水仙君还留在桌席边的外袍,上前对女王道:“陛下,我去看看他。”得了女王的准许后,他马上就追出去。
“这同一个地方长大出来的人,性子怎么差这么多?”
“不知道呢。这两人姿质,当初修习舞蹈时是差不多的,不过依霜宓的性子,我也猜得到她会选水仙。”
“这哥俩,一个跑一个追的,这么多年还是没变呢。”
“什么呀,水仙根本没有把荷举当兄弟好不好,心疼小荷举。我女儿昨天求到的花钟解语上有个‘荷’字,你们说,他做我女婿怎么样?”
“不,我看他跟我女儿才配。你们不知道,今天的晚宴,场地排面这块就是他策划的呢……”
席前表演着新的节目,后头的夫人太太团小声唠嗑着,我看向席宴外,也不知道荷举追到水仙君没有,那么大一片的青色染透层叠的衣裳,一定很疼。
宴会到后头,就完全成为席上的人自主交流感情了。这个敬那个一杯酒,那个还这个一杯,还押起酒令来。夫人小姐们就聚在一起聊天。我桌席上能吃的菜都被自己吃光了,而阿青桌上的,他还没动多少。
在如此活泼的氛围下,我就去他的桌席上蹭吃的去了。
我靠过来阿青也没赶我,他把甜品糕点和味道偏甜的一些菜肴轻手拿到他那一侧后,自己给自己倒一杯酒。正当我准备吃时,他端起酒起身离席。
阿青他是去给人敬酒吗,他也要结交人?
我看过去,阿青敬了那个一直像是在生闷气的老者一杯。
我拉出一个人问道:“那位老者是谁啊?”
“南…南星翁呀,昙兴阁的水越主,大大大美人!”他道:“你也…美,呃,美,两种的美!”
“谢谢,谢谢。”我把他推回去。
阿青敬完酒回来,南星翁好像,更生气了。
“吃菜。”阿青道。
“好。”我小声道:“阿青,水越主会不会真是你母亲啊?”
“是。”
阿青再斟满一杯,我边拿过他的酒,边道:“那南星翁就是你外公了。”然后仰杯一口。
阿青道:“那是米酒。”
你怎么不早说?
我含着这口酒左瞅又瞅正找地方吐呢,阿青把他案上的帕子拿给我,道:“吐上面。”
我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捂着嘴,又看向女王陛下那边,她身边只有那位老长辈,还有一群侍女。元杳没在。
她的花花还在我身上呢。
我对阿青道:“我们走吧,应该可以走了。”
阿青道:“要明早才能回店。”
我道:“那我们回之前的房间吧,反正是休息的地方,我等下还得去找元杳,她的花花还在我这里。”
“你有事先走。”阿青道。
我道:“好吧。”准备走时,我看向他,又马上低头道:“阿青,你,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的…的糕点啊!”
我的天,刚刚我竟然想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怎么了?!
坐在自己桌席前的时候,我就老听见身后的夫人太太团不停地夸:那个一甲子真心长得俊呦~那个一甲子好有气度呦~那个一甲子实力也不错呦……夸得我心里是阵个阵地慌,只想挡着她们不让她们看他。
他,应该也听到了吧?
我抬起头再次看向阿青,他也正好看我——就这么对上了,两个人的眼睛……我移不开眼,总觉得,看不够,他眼里似隐了一个落英纷然的桃源,让人心安与向往……
阿青别过脸去。
我马上也看向另外的一边,好热乎,不,宴上是好热闹。
“圆的。”阿青道。
什么?
“糕点的样子。喜欢圆的,花纹简单点,最重要的是合口味。”阿青道。
我道:“哦,那个…好,我先走了。”
离开宴席好一阵,脸上还是烫烫的,我拍拍脸,忧愁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忍不住笑起来。
阿青他刚才好像也害羞了。
我拿出袖子里的红牌,又念了念那段解语。情缘啊情缘,我的情缘是不是阿青呢?
应该…是的吧?
把阿青一个人丟在那里好吗?会不会有小姑娘给他敬酒啊?那些夫人太太会不会拉着他给他替自己女儿说媒?整不好来位权势大的就直接让女王陛下当场给他赐婚了……我,我还是和阿青待在一起比较好,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可当我返回席宴的时候,阿青不见了!我左右找找,也没能寻到他,回去的路就只一条,他若离席回去休息,我不可能遇不上他的。
我再在席间看看,发现南星翁也不在。
昙兴阁!
“元杳,你在吗?你知道从宴席到昙兴阁怎么走吗?”我在一个角落里小声拿起花花道。
没有回音。正当我准备直接问席上的人时,元杳传话来道:“在…的,荒姑娘,昙兴阁在王宫西面,不过,你没有通行令是走不到的。”
我凑近花花道:“元杳,你怎么好像是很低落呀……”
“我……”
“是被那位老长辈训了吗?我在宴上看你的时候,见你给女王陛下擦袍子,那位老长辈还抢走了你的帕子。”
“女王陛下又拿给我了……真是,好对不起她,在王宫里女王陛下一直很照顾我,那么重要的场合,我还犯这样简单的错……”
我安慰道:“可女王陛下没怪你,这就是小事,小事的话,自己纠结一下就过了,别太在意啦。”
“嗯。荒姑娘,我知道怎么到昙兴阁,可你找南星翁有什么事,能够告诉我吗?旁人问起来我也好交待一些。”元杳在花花那头问道。
我想了一下,郑重道:“我,我之前有见过水越主。”
“南星翁的独女,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