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踉跄着穿梭在树林中。后面无人追来,量他们也不敢追来。
酉常情匿到一丛灌木中检查伤口。夜色深处漆黑一片,衣服因干涸的血液黏住了伤口,她将之撕下,虽然看不清楚伤口怎么样了,但摸得出来:伤口不大,但是很深,好像见了骨头,剧痛难忍。
“死丫头,下这么狠的手……咳……”她啐了声,不禁自嘲,“幸好没人看到这狼狈样,不然可损了我一世英名。”
忽地,背后的林木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
“谁!”她提起神,五指张开:葱白的手指,每一瓣指甲都已修剪锋利,涂上了剧毒,如被抓一下,哪怕是神仙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那黑暗中亮起了一团光。
那是一个刚被吹亮的火折子,被人举在胸口,自下往上照出一个鬼魅似的面容……
“是我。”她阴沉沉的回答。
“你想吓死人啊!”酉常情翻了个白眼。
“你这不是没被吓死么。”宋飞鹞道。
“呵,我就知你不会有大碍,奈何那群人偏不信……”足以杀人的五爪也放心地松懈了,“这趟买卖真不划算,怎么就倒霉碰上你……那些个蜡烛,是你干的?”
“你猜。”
她转了转眼珠:“你刚扑进地里,如今从哪里出来的?那鲛人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
“你废话真多,”宋飞鹞走到她面前,火折子照了照,“怎么,受伤了?要我给你看看么?”
“免了,”酉常情轻盈地躲过,娇嗔道,“吃一堑长一智,姐姐还记得你当时的英姿,那一剑,插得我好痛~如今你那女徒弟颇有你当年之风,真是青出于蓝啊!下回见到你义兄,我可得向他好好告一状!”
话里带刺,看来还是有所恼怒的。不过,要哄她开心也着实简单。
宋飞鹞丢出一个布袋。
“什么?”酉常情本能中脚尖往后退,见那布袋子中滴溜溜滚出一个湿漉漉的圆球。她立刻认出:这是一颗新鲜的人头。
“给你。”宋飞鹞道。
酉常情狐疑,警惕地半蹲下身检视:“这是……罗崇瑞?”
“你来罗府,不正为了他么?”
“没错,是有人出十万两买罗崇瑞的人头,”检视无碍,酉常情高兴地将之捡起,“但是我收的是二十万,他买的可不止这一件……”
“明晦剑,”宋飞鹞在微弱的火光下竖起一根手指,“我要了。”
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酉常情眯起了眼:“离苦与恨别算是你父母的遗物,可这明晦剑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亲姐姐的遗物。”她说得理所当然,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似的。
“呵呵呵……”酉常情掩口笑道,“才想说你亲戚真多,就恰好记起你那姐姐原来是我认识的。凌雪心什么时候用过明晦剑,我怎么不知道?”
宋飞鹞一摊手:“她是会让你知道的人么?”
酉常情一愣,或许真是如此。凌雪心的妹妹是个二百五,说不定凌雪心生前那冷若冰霜表象之下,也藏着一颗二百五的心。
而她……也确实曾帮过她的。
所以她松口了。
“好吧,看在你姐姐和今日冒险给我送人头的份上,明晦剑的买卖就不要也罢,不过……你要当心,接下来其他人问你讨剑,我可管不着。”她说罢提起那颗头,对着那双半睁的死人眸子讥讽道:“罗崇瑞啊罗崇瑞,老娘给你睡了三日,又没能亲自动手,你死得不冤,也该瞑目了。”
所谓财不露白,怀璧其罪。罗崇瑞这一生跋扈纵横,绝不会想到今日的这种死法。
“你那雇主也不是吃素的,见你少一样不会放过你,”宋飞鹞提醒道,“其实你也可以选择不交差,找个地方躲起来退隐。”
“那多无聊呢,”酉常情不屑,“妹妹,你是不懂的。像我们这种人,过惯了刀口舔血的日子,就再不能活得跟常人一样了。寻的就是个逼命的刺激,客人出价多少,反倒无关紧要。”
“所以,凭你的身手,为了两件东西混进罗府,兜了一大圈,最后被沈姑娘刺伤,刺激么?”
“当然是……刺激啊!”火光映在她眼中,一跳一跳地,好似正如她的心境那般疯狂!“若非如此,怎见得到平日嚣张跋扈的罗堂主一听失剑就跟落水的公鸡一样怂了!所谓人生几大乐事,正是看智者不智、武者不武、圣人犯错、枭雄吃瘪……哈哈哈哈哈!”
“无聊。”宋飞鹞评价道,目送那道身影隐入黑夜。那一身红,也就在这样的黑夜里才无法显露张扬。
远处,飘来酉常情的最后一句:“欲寻剑,去斋堂,佛龛背后暗格,已被剑鞘所封,此物有妖异,处置请小心……”
“多谢。”
……
“你说得对,飞鹞已不是从前,人总会变,但不一定是为目的,而是因遭遇。”
他不得不承认,只是言下之意还是为她开脱。接着调转了话头:“我常常想,若未遭遇我父亲,你会是怎样,常情会怎样,雪心会是怎样。”
这无非是个荒唐的假设。因为世间并无如果之事。
枢墨白道:“你真是说笑。没有你父亲,你也没了。那我闲时,又该找谁谈心呢?”
“呵……”
“她是你的义妹,又是雪心之妹,只要她没惹出祸端,做什么我都能当眼不见为净,但是……”枢墨白重重道,“若一旦发现她确实对南祁图谋不轨,我不会放任!到时,你会阻止我吗?”
“我会吗?我也不知,”但刘弦安斩钉截铁,“我发过誓,当年救不了雪心,那么她的胞妹,我只能保到底。”
“好吧,”于是,他的话音无奈了,“终究同袍一场,希望未来,我们不会因雪心的小妹而对立。”
两人便同时抬手,饮下一口香茶,然而茶水苦涩,顺着舌头,漫上心头。
恍惚间,台前檐下,又是当年三人成行,谈笑听雨。或许正因过去经历诸多磨难,回忆里那一点自在才足够珍贵,至今刻骨铭心。
“曾经同袍啊……后来都变成了江湖上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一个个的,不是死了,就是不知所踪。”
屋外,雨停了,远处隆隆雷声渐行渐远,取而代之的是草间虫豸啾鸣再起,一声大过一声。
而眼前这茶壶,终究空了。
枢墨白起身。
“我该告辞了。”
“恕我不相送。”
“沈家留下的最后一颗药丹,我寄放在你处。这不是寻常草药所制,我想,这天下间,也唯有你能查验出究竟了。”
“好。”
还是以往的默契,令他顿时生出些许错觉。
他一展折扇:“哈,每次让我从杭州大老远跑到你这里来,实在不方便。若你改变主意,愿意来杭州助我一臂之力,江山听雨楼的大门随时恭迎。”
“抱歉,我还是那句话:不想理你们那些江湖事,只想在乡间做个郎中,普通地老死。”
所以,也是预料之中的回应。
“罢了——”他摇起折扇提起伞,走入夜色中,“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斜横,醒后不知何处……”
苏轼的词,隐喻的心境,早就不同以往。刘弦安目送他消失在院门之外,忍不住低吟接道:“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
沉默了一阵,那个人没有回来。院门开着,是时候将之关上了。
“我本无心问江湖,江湖乱离自扰人,”他走到门外,望向虽则停了雨,却依旧乌云蔽月的天空,“这样的乱世,到底何时才能结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