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江山听雨楼前,又有人求见。
恰好又逢武林盛事,这一回,是为三个月后举办的比武大会。这样的武林大会每年都要召开,为的是从年轻后辈中选出俊才,以守江南沿岸。
大会在即,事务繁多,所以楼外的人等得久了些,不过他并不在意,站得累了也不过是把背后的药匣子往提一提。终于,枢墨白出来了。
“你……”
枢墨白欲言又止,他不想让旁人知晓他和外面这个人的关系。但让客人等在外面,不是应有的礼数。
“为什么不把人请进去坐一坐?”他唤来严从昔,正要责备,那屋外的人拦住他:“枢盟主,是我执意要在门外等候,不怪别人。”
再作揖:“在下刘弦安,见过枢盟主。今日前来,是有事要禀报。”
“咳……”便将旁人屏退,两人行至湖边僻静处。
西湖正在起雾,远目湖面一片朦胧诗意。就是对岸看不太清。
“难得见你离开苏州,到杭州来,”枢墨白道,“你是发现什么了么?”
刘弦安撤下背的药匣,从中摸出一个小盒:“确实,有了一点头绪,而且……确实查出了药方。”
打开盒子,内中是用剩下的最后一点药。
“师弟,不愧是你,”枢墨白浅然一笑,接过那盒子,“药方呢?
于是刘弦安的神情便凝重了:“药方浅显,其实,关键的只有一味。不用刻意写下来。”
“哦?”
“是肉。”他道。
“肉?”
刘弦安舒了口气:“是人的肉。”
……
“人之毒,”几人回到龙家,宝金将那“鼠人”绑,与他们解释道,“其实我在解毒的过程中就怀疑,最初吴全给我父亲的那一味毒菇可能不是毒菇,可能是人的肉。”
“呃……人?”沈兰霜观察着鼠人,发现那张原本平板光华的脸孔,已有一些凹凸起伏。
宝金道:“前祁流传过一本书,名为《怪症杂谈》,作者不可考,内中收录的是各地的古怪病症。其中有一种,是巫山那边发现的,说是从前有个人在山中砍柴,砍着砍着就消失在了山中。两年后他回来了,对于两年中的记忆全部丢失,而且性情也变了,原本温和的一个人,变得暴躁易怒。书说,当地村人认为,他进了遥山。”
遥山是一个传说。明亡后,人们传言有位天降的神仙赶走了后金人,帮助宁家建立了祁国。但中间一段历史始终是空白,也考证不出神仙到底是怎么赶走了后金人。人们说,神仙助了汉人一臂之力后,便深藏功与名,重新回到了他原本的洞天福地去了。
而那洞天福地的所在,就是遥山。
关于遥山的传说,南方有很多。有说遥山在蜀地,有说遥山在息恨江源头,又有说这世根本就没有那样的一座山……总之神仙么,就是做人所想不到的事,神仙住的地方也一定是人难以揣测的所在,所以人进去了一般就出不来了,即便出来了,也跟原来的那个人不一样了。
书那个从遥山回来的人,正是与原来不一样了,不单止性情。
《怪症杂谈》说,几日之后,那个人全家、甚至牲畜,全都死了,那个人也再次不知所踪。这本书的作者来到那个村子时,已是在几日之后,那时,村子里好多人也都病倒了。村里有人猜测是那进了山的人惹恼了神仙才被赶出遥山,还被施加了病气,他一回村就把病气传给全村经过仔细查验,作者发现,所有病倒的人,事前都与那一家的死者接触过,并且有处理那家人的后事。那么接下来,就要搞清楚,这传染他人的病,究竟是哪一种病。
这些病人,浑身肌肉一会疼痛,一会麻痹,心跳紊乱,时而口齿无法自抑,最终无法呼吸……然而这些症状,却令那位作者越来越狐疑,因为这不像是时疫,反倒像中了蛇毒。而当时验证他猜测的,是后来的一系列后续。
死者的坟是乡亲们给砌的,短短几日,从其中一个坟头长出一棵肉株,肉株坠果实若干。作者以为稀奇,前去查探,见一乌鸦被吸引,啄走果实一个吞下,当即坠地暴毙。作者以为不祥,便在请示村长后动手开棺,果然,棺材里的尸体起了异常的变化,人形全失,成了一坨坨烂肉。
后来,再翻土挖出那一家已死的牲畜尸体,却惊见原本掩埋牲畜的坑洞里,埋了几个类人的东西,一个个皮毛褪尽,并不是原来的牲畜了。
“那个作者后来写道:可能是户主进遥山时将毒沾染了全身,回来后,家里人和牲畜与他亲近,皆全染毒而亡。其他村民接触不深,所以病情较轻,没有立刻身亡。他见死者皆有异常,便请村长将那些尸体全部烧毁、中毒而未死之人集中隔离。以防此毒流到外界。”
柳怀音急急问道:“那么那些中了毒的人,后来怎么样呢?”
“后来,他们也死了,被烧掉……那村子只活剩了一小部分人。”
“那么那个失踪了的户主呢?”
“书说,后来找到了那个失踪者的尸体,他在林子里吊了。他的尸体倒是无异状,但身边倒了不少食肉猛兽,猛兽许是闻着他的尸体前来觅食,全部中了毒。那些猛兽的尸体也一样,逐渐褪掉毛皮,成为半人半兽的样子。作者在更多异状发生之前,让村长把这些尸体和死者接触过的所有东西也全烧了,此事才彻底平息。”
“嗯……”宋飞鹞听完,长长应一声。
“后来这作者称,世间有蛇毒、蝎毒、蜈蚣毒、花草毒,或许有的人,自己全身的肉里也带毒,这样的毒,便是人之毒,毒症类中蛇毒,能令牲畜蜕变,现在看来,吴全所给的那一味药,或许就是带毒的人肉,”宝金忽然转头,“宋姐姐,你怎么看?”
“嗯?”她从手里的黄书中拔出思绪,见几个少男少女正用或鄙视或希翼的目光齐齐盯向自己,这便有点尴尬了。
她干咳一声,稳住了自己作为前辈的威严:“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个作者或许不是没有能力找出解药,而是不愿意找出罢了。”
“这怎么说呢?”宝金不解。
“你说,原来的那个户主进了遥山,之后完好无损地回来,最后也是完好无损地自尽身亡。那不如这样假设:其实,他也中毒了,只是他也服下了解药,自己不会死,而且这件事他也不自知。谁知解药只是令他不死,他仍身带剧毒,因此他的家人没有逃过一劫。那个人,从一开始就不该出山,而他的家人以及那些被他毒倒的人,若被救活了,就会跟那人一样,只是自己不死,却能将毒继续流传出去,所以他们更不该被救。”
正如她一开始,坚信那些中了毒的人都该死那般。
她把书卷成一卷,指向桌那似人非人的怪物,它还在兀自挣扎。
话头一转:“你看它,是被试毒的老鼠;然而换言之,人对于神明而言,难道不就是另一种用来试毒的老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