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习习,杭州的街道一个人都没有。柳怀音缩着脖子跟在宋飞鹞身后,他们走了有段路了,一会往东一会往西,就是没个目的地。
柳怀音一手提着灯,一手往火光边摸一把取暖:“大姐,你要去哪里啊?”
“随便吹吹风。”
“可是,天都快亮了,”柳怀音望了眼东边一排房屋后亮起的一小片天,“你不困吗?”
“你困吗?”宋飞鹞反问。
“我困的。”柳怀音老老实实地说。
“那就回去睡觉。”
“到处一片混乱,我也睡不着,”柳怀音嘀咕道,“都怪魔教害人,谳教什么时候才能从南祁彻底被根除呢?”
“谳教针对人心,人心软弱之处,谳教就能乘虚而入。根除不了的。”
柳怀音想了想:“可是你不是说了,北越就没谳教呢!”
“那是因为北越明令禁止了,谁入谳教,轻则打板子,重则拉出去砍了,如此高压,还有谁敢乱宣扬。”
律法,又是律法。
柳怀音低下头:“南祁也有律法就好了……”
“南祁,原本也是有律法的,”宋飞鹞说起这一段历史,“祁国南迁时,南方所有律法未变,只是有漏洞。后来一段时日后,因那些漏洞而出现了些冤假错案,就有人鼓动庶民高呼废除苛律,以获得自由。正巧南祁军事薄弱,那些暴乱者得了便宜,一次次试探,官府一次次退避……于是渐渐的,官府无法作为,律法形同虚设,到最后,律法也没有了。那么那些当初高呼的人最后得到自由了吗?没有。朝廷的律法是没了,但还有江湖规矩、宗族族规、帮派家法。人们丢掉了律法,却画了无数个小圈子,定的规矩一个多过一个,一个更比一个荒唐但后来,也没见人说个不字。”
柳怀音立刻挺起胸脯:“我要说个‘不’字!”
“嗯,有志气,”宋飞鹞赞许道,“不过没有行动,只停留在口头,是没有用滴!”
“呃……”
东边的亮光逐渐扩散、壮大,迎着那朝日的辉光,宋飞鹞突然停步。
“小伙子,你对将来,有什么理想吗?”
“我?”突如其来的一问,把柳怀音问住了,他仔细想了想,“我……想回苏州做小生意……”
“然后碰到江湖人士到你店里打砸一通,你该怎么办?”
“不知道……”柳怀音再一次挺起胸脯,“我跟他们拼了!”
宋飞鹞按住他脑壳:“拼你个头,你谁都打不过。”她深吸一口气,因勾起的回忆而有所怀念:“你跟你一般大的时候,我的理想是,扬名天下。”
柳怀音忙附和:“大姐,你现在真扬名天下了!”
“……后来我觉得我这理想真浅薄。”她便补了一句。
“啊?”柳怀音不解,“扬名天下的理想还浅薄?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看那天际,此时半边亮,半边暗,暗处星辰依稀可见,不过冬季的星星本就稀少,只有零星两颗,其中有一颗最亮的,是长庚星。
她正指向那长庚星:“小伙子,你看那天的星辰,跟太阳月亮比起来,小不小?”
“小啊,才一点点大。”他回答得不加思索。
“是啊,星辰看去才针尖大的一点点,在人眼中,是渺小的。但如果我说,其实星辰很大,大得你难以想象,不过是离得太远,所以才显得小。你要站在那些星辰面前,才是针尖大的一点点……你信吗?”
“嗯……不知道。”柳怀音挠挠头。
“只可以说信或不信,不可以说不知道。”
柳怀音忙不迭解释:“大姐你说的大概是真的,但我没见识过那么大的星辰,而且要真那么大得离得多远啊,三十六重天都不够,得三千六百重了……所以我觉得吧……”
越解释越乱了。
“还是不相信么?”她直言道破。
“呃……是的。”他也只得承认。
他不想违了宋飞鹞的没面子,可是他也是真的想象不出那么大的星辰该往哪里搁。都说宇宙洪荒,但真正的宇宙是什么样……大概所有的想象也就止步于孙悟空大闹的那个天庭了。
然而宋飞鹞却又提了个问题:“可你也没过天庭,为什么就能相信天有三十六重天呢?”
“这……”
柳怀音没有想过这个。好像是一种共识,大家都说天还有三十六重天,那么即便没有见过,也会不由自主相信世真的有这么回事了。
“所以,其实人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这是人性使然。”
她一歪头,领着他往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又停了。
前方不远,一群人围着一座房子呼呼呵呵,大门口丢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时又有女人被赶出,被一群男人押着跪作一排。
宋飞鹞面对此情此景,沉默不语。
柳怀音与她道:“那个,冯乙被抓了,董含和那姓钟的乘着你审问他时说要带几个人去抄了冯乙的行馆,就……”
宋飞鹞沉声道:“冯乙的家当被抄了活该,但不该是他俩来处理,他俩算哪根葱!”
“说得没错!”柳怀音抚掌道。
她便一只手叉腰:“所以这种好事,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
“咦?!”
宋飞鹞话头一转,大大出乎柳怀音的意料:“可这不正义啊!”
“正义?”她抬手给他一头皮,“那是你一个说了算的吗?”
“啊……”
他未及反应,她已阔步前,厉声喝道:“董含,你在干什么?!”
董含正在门口拉扯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大约十一二岁左右,不是中原人的样子,一头金色卷发,在日出的辉光下甚是好看……
“你……宋飞鹞……”董含被她吓了一跳,转过头分神之际,那小女孩张嘴狠狠咬了他一口!
“啊!”他大叫一声,抬脚将那女孩踹倒在地,“敬酒不吃吃罚酒!”
钟胖子闻声赶来,他是个世故的,赶紧说些中听的:“啊是这样的宋女侠!我们进了他的宅邸后呢,发现冯乙那老贼居然窝藏了这么多女眷!所以想带几她们回去好好审问……若她们果然无辜,就给她们找个好归宿,也算一桩善举啊!”
柳怀音皱起脸这话假得不能再假了!两个好色的骗子!无耻之徒!
环顾四周,尽是这样的女人。她们大多低着头,死气沉沉的。即便是这季节跪在冰冰冷的地面,也不吭一声,能忍,可就是不反抗。
宋飞鹞随便挑了一个,走到她跟前,抬起她的下巴。唉,真是生了一个好模样。
“你,说说你是冯乙什么人?”她的语气很粗鲁,像个土匪。
那女人便战战兢兢道:“奴家,是冯乙的女婢。”
“女婢?”
“……被主人买来伺候他的。”
“那他对你好吗?”她又问。
“好、好的……”
目光躲闪,言不由衷,她在撒谎。
“真的吗?”宋飞鹞再确认了一次,这回,语气放缓了些然后,就松开她,打算离开了。
“女……女侠!”那女人却揪住她的衣角,“主人到底发生何事了?”
宋飞鹞身形不动:“如果现在给你一把剑,你会一剑捅死他么?”
“杀人?”那女人便松开她了,“我不要,我不要杀人……”
宋飞鹞再未理她,这一回,走到那小女孩的跟前。
一个居罗女孩子。
自从居罗各国被灭后,他们的女人和小孩就被卖入中原,因为居罗人小时候长得都很漂亮,一般都能卖个好价钱。至于买主为了干什么……就天知地知了。
她盯着她看,后者一开始还在对董含张牙舞爪,却在看到宋飞鹞的面孔一刹那,浑身定住。
“啊!”
一声尖叫,女孩子恐惧非常,刚才还在董含手中挣扎,现下躲到了他身后,一边尖叫一边嘴里叽里咕噜说些居罗话,在场之人全都听不懂,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发了疯。
钟胖子道:“这个女孩子是居罗人,我们怀疑她是冯乙安置在杭州的细作,正要……”
“得了,你我心里清楚她怎么来的,”宋飞鹞阻断他的话头,爽快地道,“开个价吧,这孩子我要了。”
“啊?!你……”董含下打量她。
“我好女色,你有意见?”
“不敢不敢……”钟胖子便将董含拉到一边细细交谈,“你看吧,我就说她果然是个假的女人,干脆我们就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说完,董含向宋飞鹞伸出五指:“五……五百两!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好!”宋飞鹞往衣襟里摸了一大圈,最后掏出一锭银,恶狠狠地抛给他,“一百两,爱要不要。”
“……”
便与柳怀音带着那孩子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