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庐前,老树下,宋飞鹞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件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刘弦安并不相信,“没有人是可以长期不睡觉的……”
但她笃定地望着他,每当她是这样的神情,那她就一定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他换了个口气:“我知道了,你是生病了,把手伸过来让我把脉。”
她叹了口气:“弦安,不要自欺欺人了,自你从京城回到西北后,四年来,我从来不肯让你把脉看我的病,你应该知道,我看出去的世界,跟你们都是不同的。”
“究竟哪里不同?!”
“你师兄跟我说,他的姐姐是他最后的亲人,所以他才会拜托我带她离开杭州。你是我的义兄,除了叶家和卫老三之外,你是我最后的亲人了。人心都是软弱的,正因所谓亲亲相隐,我的事,恕我不能告诉你。”
她拍拍他的肩,指向那一头的屋门:“别老盯着我啦,你不如先处理好你自己的事吧。”
原来是钱秀秀,她离开了那间屋子,没有在里面照顾她爹,而是尴尬地跑了出来。随着宋飞鹞和刘弦安的动静,她注意到了这里,于是……更尴尬了。
刘弦安被一推,不得不迎。
“刘大夫……”钱秀秀向他略微欠身。
“钱姑娘……”他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然后,他们两人同时开口:“你……”
再着又同时住口了。
“你先说吧。”刘弦安先让了步。
钱秀秀张了张嘴,最后一转口:“林大侠醒了,他有些话正和沈姑娘说,我觉得我有点碍手碍脚,就先退出来了……”
“你爹……怎么样了?”
“他还没醒,不过看起来已经比先前好多了。”
“那就好……”刘弦安舒了口气,“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呢?”
“我……没了……”女儿家终究不能先一步把自己的心事说出口,“刘大夫,你刚才有什么话,你说吧。”
那么,这便不好再推却了。
刘弦安深吸了口气,终于打定了主意:“最近街坊邻居都在传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想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钱秀秀一愣,她意识到了话题的指向,眼神里透出了些许希望。
那么,他想,他正是要掐灭这点儿希望的。只是他正在思考方式,用哪一种来得更妥当……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他背过身。
但钱秀秀误会了:“是因为那位‘荆红羽’?”
刘弦安摇摇头:“她那个人爱开玩笑,其实不是她说的那样的。”
“那就和宋姐姐有关?”她又瞎猜。
“和她们都没关系,”刘弦安吞吞吐吐道,“其实……也有点关系,但那不重要。”
“那是……?”
“我有个秘密,想要告诉你。”
“啊……”
“我……”
——我是个太监。不可能给你常人幸福。
这个真相,如此难以启齿。
“我其实是……”他咬着牙关,想要下定方才那十二万分的决心。
“究竟是什么?”钱秀秀急切地问道。
“是……”他终于想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爱过一个人的。”
“咦?”
“我爱的那个人,就是宋飞鹞的姐姐。”
——所以,这也不算假话。
“所以你是她姐夫……”
“不是!”他颜色一黯,“宋飞鹞的姐姐有意中人,她……永远只当我是她弟弟。”
“这……”
“十几年前,她因故去世了。当时我不在她身边,但……我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他想,他撒了谎,“也因此……无法再爱其他的女子了……”
……
宋飞鹞就站在墙后,她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的一个旁观者。
当时她就坐在周艳娘家的窗台,院门之后,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聒噪刺耳。
“艳娘,艳娘!”张澜擂着门。
当时的她,也像现在这样,正喝着酒。
“你要出去见他吗?”她问。
趴在桌的周艳娘抬起头,她一身红衣都还没有换,头的珠钗都还没有卸,前一日满心欢喜的新娘子,今日哭得梨花带雨。
她擦干眼泪,想要冲出去,但只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早你没出现,现在来又想做什么?!”她向那院门后的人大声质问。
“我……”张澜自知心虚,“我是来给你些银两。”
“给我银两?做什么?”
“你一个女人家要生活,肚子里还有小孩,光夜随心……咳,她那点儿俸禄怎能养得活你。以后你需要什么,就写信来给我说便是,我一定……”
如果说,方才她还是抱有一丁点希望的,那么现在,这点儿希望也被张澜兜头泼来的一盆冷水浇灭了。
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张参将,你拿我当什么?”
“我没有,我不知道……”张澜不知所措。
“你我现在什么关系都不是,你再给我银两,是想让我遭受更多的非议吗?”
“……我……”
“还是说,你愿意再娶我?”她冷笑,是的,她深知他是不可能娶她的。
果然——
“……抱歉,关于这个,我还是无法面对……”他说。
“所以你现在又何必再来呢?”这个女人的眼中,已经满是绝望了,“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在成亲前夕告诉你我的秘密?因为我曾经也幻想过,是否会有一个男人是真心爱我,会不计较我的过去,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与他坦诚相待。现在看来,一次两次,都是我错了……”
张澜哑然,他没有什么可以辩解的,所以脚步声远去,他就这么走了。
宋飞鹞记得那一刻,周艳娘扶着门框逐渐瘫软:“张将军,多谢你……多谢你让我清楚明白了自己……终究不过只是个婊子!”
……
两个男人,同样的拒绝,却是不同的选择。
“抱歉……看来是我误会了。”
她的思绪回到现在。
墙的那一边,她听到钱秀秀在愣怔之后,终于有了反应。他们开始互相道歉。
刘弦安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有早点说清楚,该道歉的人是我。”
“你不该道歉,”钱秀秀恢复了往日的客气,“其实,我对你也没有大家说的那样……你不必把别人的话当回事。”
“哦这样啊……”
“是啊,就是这样。”
他们沉默了一阵。
“我以后可能不怎么来了,但若你需要帮忙也可以跟我说一声,街里街坊嘛……”
“好……”
“我去照顾我爹了。”
“好……”
钱秀秀去井边打水了。宋飞鹞转到地窖所在的一个角落,她知道有个人藏在那里藏了许久,今日的酉常情换了一身皂青的衣裙,比起往日低调朴素了不少。
“你听到了?”她向她道。
“哼。”酉常情抠着指甲不屑道,“亏老娘还下了点不太致命的毒给他俩创造机会……他老那个样子。为什么不遵从自己的本心,坦率一点。”
“因为他知道,一旦他坦率了,遭殃的就是两个人。”宋飞鹞为刘弦安说话,“他不想被拒绝,也不想耽搁别人一辈子。”
“迂腐,他和他师兄一样,都迂腐。”
“那你还强行睡了他。我以为你以前喜欢过他呢。”
“我是喜欢过他,”酉常情挑挑眉,“我还喜欢过很多人,但我的喜欢短得很,过床后,一下子就会没了,接下来就要换下一个……然后换来换去,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爱过谁了。所以现在我想,至少在我死前,我需要一个人真心地爱我,那我这辈子也算圆满了。”
“你想找谁呢?”
她指指还愣在原处的刘弦安:“肯定不是他,他的眼里已经不可能有别人了。”
于是她立刻想起了刘弦安方才的那些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凌雪心……”她好奇了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也是一个迂腐的人,”酉常情戳了她一指头,“跟你截然不同但又有所相同。你们这些人啊,嘴总是说着满腔大义,然后就一个个地死了。”
“人本来就都会死的。”她严肃地跟她说。
“你说得对。”
然后酉常情笑嘻嘻地转到了刘弦安身边,轻拍了下他:“弦安,看谁呢?”
“你……怎么又来了……”后者对她的到来有些无措。
“我找你看病啊,来来来,屋里聊,放心,我又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
等了许久的俞汉州可不干了:“哎呀!是人家先来的,你不能插队啊!”
柳怀音和俞汉州熟络了,在旁帮腔道:“对啊姐姐,你不能插队,人家都等好久了!”
“去去去,小毛头不知道孔融让梨的故事么?小孩就该让大人!”
“啊?!还有这种说法的吗?!”
院子的另一边,厢房门大开,沈兰霜一边出门一边骂:“我不要听你胡扯了!什么鬼,人怎么可能从墙里走出来……你真是越来越荒唐了!”
从屋里传来林长风有气无力的辩解:“霜儿,我没瞎说,是真的!”
而在药庐的院门口,马春花拉着钱阿雄:“阿雄,阿雄,你身体没好,就在这里再待一段时间吧!”
“鬼才要继续待在这里!我要回家!”
“阿雄,阿雄……你……哎呀……”她的伤口还没好彻底,一时疼得蹲下身,又赶紧起来,“你等等我……”
这些都是人,他们每一个的选择都各不相同,且都与她无关。
——她与他们,究竟哪里不同?
不如说,是哪里还相同吧。
是那最后一点人性——她大概会永远记得今朝,这一派与她格格不入的活生生的人间气象。
“就……再让我看长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