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色又暗下来了。
正如每天都会发生的那样,金乌渐渐西沉,这个世间再一次迎来一的沉寂。只是这一回,空中的云多了些,黑夜临近得早了一点罢了。
外,风雪更甚了,文人墨客笔下无上的江南雪景,伴随的是寒到骨子里的冷。不一会就往大地上一切其他的颜色上铺了白白的一层——潮乎乎的雪,化不开、积不高,到了明天,就会冻成一块结结实实的冰。
于是,天上地下,黑与白便是这样交汇的。在暧昧的天光中从泾渭分明,到融为一体,陷入彻底的黑暗中……
有宫女前来点上蜡烛,第一支、第二支……火盆也端上来了,大内的众人坐在橘色的火光中,暖洋洋的,谁都没受到冻。唯有从端来火盆的太监摸了摸被冻得冰凉的鼻子,然后老老实实站在门外,再掩好门。
那么,便继续说下去。
“神……”宋飞鹞笃定地将手指调转,指向在场众人,“你们在找的是神,不是遥山。”
张帮主试图将话说得体面一点:“听说宋姑娘见多识广,不知你对遥山之神有何看法?”
然而宋飞鹞似乎不打算给他们面子。
她拱手:“那我倒想问问,两位大爷找到了遥山中的神,又想问他要什么?”
“大爷”这词委实不恭敬了,更是戳中了什么,张帮主不满,刚发话,宋飞鹞将他打住。
“不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嘛,那就说呗,你们这群老股,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名有名,整个南祁,除了帝位,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她冷笑道,受到了杨掌门不不阳地训斥。
“宋姑娘,注意你的措辞!”但他也仅止于此,因为两帮帮主不动,他也就不好多言了。
“我说得不对么?”宋飞鹞不怀好意地指向剑神无名,“剑神无名老前辈,你现在坐在这里,我真为你感到可惜。堂堂的天下第一高手,谁都不是你的对手,居然任人差遣。暂不提盐帮给了你什么好处,若那遥山之神真的能满足人的愿望,你还会甘于人下,放弃自己的求取,把机会让给两位帮主吗?”
一席话炸出满堂干咳,剑神无名尴尬地道:“你不要挑拨离间!”语气无力又苍白,紧盯两帮帮主的眼色,而李帮主这时倒打起圆场:“听宋姑娘言之凿凿。遥山之神的能为,不过只是个传说,我等也不过是想求证个真伪罢了。”
“是真的。”宋飞鹞紧跟着答道,“你们大费周章为难一个小孩,想要从龙家三公子口中出的,不就是这个么。”
李帮主急切道:“宋姑娘可确定?!”
“我怎么知道,”但说到此处,宋飞鹞狡猾地笑笑,“吴全告诉我的,他能多番变化,突破世间常理……你们不也是冲着他那个活生生的证据才亲自赶来一探究竟的么。”
便一拍旁的皇上:“喏,他也是人证!”
“啊对!”皇上高举双手,“我亲眼看吴全变成条大蛇,哇,大得像座山!”
随后他便抹抹嘴不说话了。只因这场合,他深知自己也插不上什么话。
李帮主品了品,又追问:“宋姑娘,吴全还告诉你什么?”
“所以言归正传,几位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宋飞鹞没急着说,先向他们示意,“嗯?不好意思说?”
这帮老男人便又低下头,一个个死样怪气的。
“那不如这样,”她心中有数,开始诉说一个故事,“就让我,先给各位讲一段关于我所知的往事,你们再决定,是不是继续找那个腰山的神。”
于是她满意地看那些老男人一股脑儿都来了精神,齐刷刷看向她。
“我以前有个义兄,他叫张澜,”她说,一字一顿,意图将所有的话印在这些人的脑瓜子里,“四年前,他‘死’了……”
柳怀音听过这个故事,他一边竖起耳朵,一边认为这故事也没什么好听的,但下一句却让他起了一鸡皮疙瘩。
“他被那个神吃了,尸体逃到了南祁——我是因为这个,才会来到南方的。”
……
笼子里的吴全,抠下了胳膊上的一块。
没有痛楚般,就那么硬生生用指甲抠下来,顿时血流如注。
沈兰霜已经见过血了,她不会为这点血而惊叫,但也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个男人的一举一动,全部匪夷所思。
吴全向她伸出手,递来那块。
“你……”
她退了一步,好不容易压下胃里的翻江倒海。
“小姑娘,莫怕,虽然我一功体被封了,但这还是有用的。服下我的,接下来看的就是你的造化,是能如我一般随心所,还是与你伯父一般不成人形……但凭你的运气。”他的手抖了抖,要她接住。
“我不要!”沈兰霜说着,可脚还是钉在原地。
吴全笑了。
“嗯,你嘴上是这么说的,但你的内心可不是,我看得出来,”他的手一翻,“武者习武,没有尽头。”
“……”
那块“啪嗒”一声落到地上,立刻被灰尘弄脏了。
“那些江湖中人为什么来寻我,我心知肚明,”他说,“因为人心贪婪,也没有尽头。该有的都有啦,人就不想为人了,想要靠近神祗——长生不老,永保所得。”
他见她不再反驳,得寸进尺地继续道:“那些人,都太害怕失去了……”
——是的。她想,她不能反驳这个。
“……包括你伯父。”
——是的。她也不能反驳这个。
沈兰霜一时悲从中来:她又想起了沈睿,临终前即便已不成人形,还是化作了一匹骄傲的狮子。她的伯父一生纵横江湖,从不言败,现在却要被眼前这个实打实的怪物划为失败者!
“是你利用了他!你利用了我爹的心思,我伯父的心思!”她哽咽着,努力将泪含在眼眶里,避免泣不成声,“为什么!就为了你寂寞,就要害那么多人吗?!”
吴全沉默了一阵。
“我为什么……你真的想知道吗?小姑娘,”吴全叹道,“是啊,我其实并不算聪明,我只是知道人之所好。给他们一个看起来唾手可得的目标,不能太远,太远了够不着了,他们会失去兴趣——然后,就只要等,等着他们明知有疑还偏要扑过来自投罗网!前仆后继!不记教训!而我……只是递出去了一块。”
然后她看到,吴全的泪也含在眼眶里。
“这是,阳谋,适者生存,因为大祁不需要那么多的武林高手,不需要两帮,不需要百里先生,这是神的旨意,所有百姓都该获得真正的自由!”
他的手指,指向地上的,血淋淋的,狰狞可怖。
——所以,你要么?
当然,怎么选择也是她的自由。
“凡人,常为外相所惑。”最后,他温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