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她坐下。坐得笔直,先礼貌地打声招呼。
“该怎么说呢?嘶……重新介绍一下我吧,我姓宋,名飞鹞,当然,这不是我的本名。”
“我来自北越,北越最西北,与居罗交接的边境,那里有很多大墓,都是上古留下的,不知埋了些什么。以前住在那边的人穷啊,就会去倒斗,好些人进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但还是有人络绎不绝地往里钻,幸运的赚个盆满钵满的。百姓如此,军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办法,北越太穷,年年闹饥荒,有时候连军饷都发不出,盗墓贼的封口费能赚一笔是一笔。”
“我要说的,就是这样一段往事,”她顿了顿,“四十六年前,有一群倒斗的摸进了一个大墓,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开端。”
装了吴全的笼子就在她旁边,一只手紧紧攥住铁栏,随着那故事,四周扬起风沙……
是西北,西北独有的风,干燥炽热,混以羊奶酒的醇香,还有香辛料的浓烈。
烈日当头,满目皆黄。一座墓门缓缓升起,墓门内传出凄厉惨叫。
她缓缓诉说道:“他们人模人样地进去,怪模怪样地出来,而且统统失去了人性,见人就扑。当时有个将军当机立断,将出墓的人一律格杀并烧掉,但他漏了一个人……”
火光在她的眸子里跳动。
“那群盗墓贼中,有一个人没有死,他重伤逃入墓穴中,有了一番奇遇,他发现了一个……秘密。”
于是,墓门打开,爬出了一条人影,逐渐站起,背对他。
逆光中,那就只是个黑漆漆的人影而已。
他闭上眼。他知道那个是谁,周遭的又是怎么样的幻境。
“原来,中原传说里那位出现于明末的神明,与居罗传说中那位毁灭了旧大陆的神祗,他们是同一个,而且,它一直隐藏在世间。”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他道。
她充耳不闻,继续道:“那位神祗在居罗留下的宝典名为《藏海诫音,在中原留下的则名为《通明宝鉴。内中记载的详情,其实既不是武学,也不是修道,而是一种与天地万物相互沟通的法门。那个盗墓贼相信,其修炼到至高的顶点,人的意识谒见真神得以永生,那便无所谓自身的躯壳如何,褪下又何妨……”
她有些遗憾:“但那个人,他并没有修习到顶层,他褪不了他的躯壳,只能让他的身体变作任何模样——他能变作任何他接触过的人,吃掉他们的脑子,获得他们的记忆。他吃了一个小兵,就此混入了军营。他当时年纪不大。事实上,他更不是什么普通的盗墓贼,混入那群真正的盗墓贼中,只为寻找机会,混入军中,完成他作为南祁细作的任务……”
那个人影,那个小兵的身旁,便又多了另一个——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也只有一个影子,看不清面目。
“看,”她说,“他如愿以偿了。他找到了那个放火烧人的将军,潜伏在他身边。”
“凌……老大……”
那个身姿是如此熟悉,勾起他的许多回忆。他无力地趴回地面。她的本事在他之上,他深知这一点。
“对,那位将军,姓凌,他叫凌东望,是叶家的私生子。他好像待你不薄……但可惜,他此生最爱的,始终都是他的妻子……”
风沙卷过,再显出一个人影,这回,是一个婀娜的女子,与那健壮的男子倚靠在一起……
“兰烟。”
她念出了那女子的名字。
“住口!”他的吼声让周遭暗下,所有的幻象便消失了,“你休想对我的神识多作刺探!我虽然查不到你的身份,但能猜到,你跟凌家恐怕关系匪浅……”
“是你告发凌家的。”她说。
“没错!”
“你恨凌家么?”
“谈不上恨。”
“那你后悔么?”
“立场不同,没什么好后悔的。”他向她斥道,“兰烟是我南祁的细作,却对一个北越军官动情,还将好不容易自居罗盗回的恨别剑交还北越朝廷……她自己知道自己的罪责。凌老大也清楚这些,他宁愿包庇那女人,隐瞒她的身份,所以他俩被告发、被处死,都怨不得别人!”
“但他们的孩子是无辜的。”她叹道。
而这回,他稍稍一滞。
“是啊……他一共只有两个孩子,大的名为凌雪心,十四年前死了,”他有了犹疑,“小的那个,出生没多久便被抛下山崖……不过当时没有人寻到过她的尸体。如果活到现在,大概也有个三十一二岁了……”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斜向她。
“哦。”
“她名叫凌夜心……因为她出生在晚上,凌老大就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他向她试探,“你……”
“我,”宋飞鹞的面孔终于转向他,“你在揣测我,因为有人向你透露,我是凌夜心。”
好像是应许了什么期盼,他松了口气,以为她承认了。
“既然是栽到你手里,我不冤。”他恢复人状的面孔上,多了一丝笑容。
她倒也不否认:“唉……吴叔叔,你以为我是来报仇的么?”
“若你不是,你又何必捉我。”
“因为我想知道,你苟延残喘到今日,害了那么多人命,又是图个什么。”
“呵……呵呵呵……”他的口中溢出一串阴恻恻的笑容,“你能探我神识,又何必多问呢。”
“是啊,看到了,以为自己一番奇遇能承天命、重振南祁。百里先生暴政害得民不聊生,应死;谁知两帮一会上位,依旧是欺压百姓,也该死;要改换新天,势必得牺牲少数,所以,即便有无辜受到牵连,还是该死。吴叔叔,你觉得该死的人,未免太多了。”
“要成大事总得有所牺牲!你也修得这般境界,难道你不认为这世间恶瘴太多了吗?!”
“那么,你认为你是恶瘴中的一员吗?你又是否该死呢。”
“……”
人的神识虽可读取,但人的想法是随时可以变化的。他久久没有回答,他的沉默令她失望。
“凡人常为外相所惑。你竟然宁愿相信,一个不足月的婴孩能坠崖而不死,”她抬掌,手中多了一面镜子,“你也坚信你能改变这个世道,因为你认为,这都是神的旨意,你在替神代行……”
她站起身,向他走来,逐渐靠近的还有她手中那面竖起的圆镜,镜中一张面目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张已经被忘却许久,普普通通的面孔。
“你缺的是这个,直面这个——”她在他的退缩中强迫他看向镜中的自己,“这是你的本来面目,你忘记了,你本只是天地间一个同样渺小的人罢了。”
……
在众人的惊愕中,吴全惨叫一声,他的肉身再次变化、聚拢,四个伤口吐出四枚弹壳,在自愈……这一切发生得很快,最后,躺在地上的就是一个常人样貌的人了。
一个普通人躺在笼子里,没有任何可以脱逃的迹象。
宋飞鹞凑近吴全,只凑近了一一瞬。她用一瞬改变了吴全——可能其他人没有意识到谁做了什么,但柳怀音知道,她一定做了什么。
“他不会再变化,也不可能逃走了。”她低声道。
“大姐,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我打碎了他的自大,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