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忌还未率军赶到长平,便听闻王翦已经撤兵的消息。
接连数队斥候言之凿凿,都言一路跟随昭军回师,不会有假。
魏军众人还来不及庆祝,就得到了另一个消息。
荆门关下,吕梁中司马靳之计,被杀得大败,幸得将士拼死而战,才得只以身还。
至此,荆门已牢牢掌握在昭军手中,赵国北军残部只能龟缩于晋阳城内,再无力阻挡白起西归。
于是,仅以区区一万余兵力在赵国腹心逛了两圈,更让天下诸国名臣良将都奔波了一个冬天的白起,终于引着手下在邯郸城郊养得白白胖胖的昭军回了荆门。据说离开邯郸之时,百姓夹道欢送。
这也解释了王翦来势汹汹的十万大军为何连跟魏军照面都懒得打,就急匆匆撤军了。
长平攻赵之路,在赵奢死守之下急切难下,原本与白起夹击长平的有利态势也在魏无忌窃符来援之后变为了均势。如今白起军已然退路无阻,王翦根本不需要在长平与魏赵两国联军死战。
他只需要等魏无忌撤军,来年再兴兵灭赵即可,有本事你魏无忌再偷一次魏王的虎符。天下能有几个如姬?
明年春,大昭等春耕结束后再兴大军,哪一国还能救赵?
燕楚即将合力攻齐,三国自然均无力救赵。魏王还惦记着甘茂许诺的河西之地,而魏无忌此次的再度兴兵更给了昭国拖延的口实。
大不了直到灭赵之前多派几队使节,两国多交流交流感情,把魏王吊着就是,他魏圉还真敢翻脸不成。
朱亥见主君兴致不高,疑惑问道:“公子为何愁眉不展,昭军撤退不是好事吗?”
魏无忌看看这个在候赢推举下为自己入府食客的壮汉,并未答话。即便魏军人人都如朱亥一般能舞四十斤铁锥,在绝对的国力差距下也毫无作用。
魏无忌虽不知楚燕合盟,共谋分齐,但也对昭国君臣接下来会采用的手段猜了个大概。
但这是堂堂阳谋,即便看破,魏无忌也无法凭一人一国之力相抗衡。
自从大昭有了能够在短时间内,灭千乘之国的实力之后,各国如不能随时团结一致,时刻都有被吞灭的风险,昭国只需养势三关之内,静观其变。而六国,现在是五国,都只能在强昭铁蹄下瑟瑟发抖,抱团取暖,稍有不慎,就会如故韩一般,被破城亡国。
将士们可以多欢呼一阵,但魏无忌很快就从昭军撤退的欣喜中冷静了下来。瞧瞧这群魏军精锐,即便鼓足勇气来对敌昭军,如今一旦听闻不用打仗,一个个高兴得直如大胜一般。这与昭人的闻战起舞两相对比,是何等令人丧气。
“公子!公子!无忌公子!”
魏无忌从沉思中醒来,却是老将晋鄙在与自己说话。
魏无忌十分敬重这位老将军,赶忙行礼道:“无忌失礼了。”
晋鄙哈哈一笑,摆手道:“公子言重了。老夫方才是问,公子如今何往啊?”
“如今昭军已退,自然是要回师复命,交还兵符。”
“事到如今,公子还要瞒我吗?”
“老将军何意?”
“大王才刚刚下令撤军归营不久,公子便连夜只身入营提兵再度北上,这命令恐怕不是出自大王吧?”
魏无忌被逼问得无言以对,只能叹息道:“老将军都知道了。”
朱亥听闻事泄,虬眉倒竖,就要去提大椎。魏无忌赶忙止住,既然老将军此刻才点出,应当并无恶意,“将军何意?”
“公子窃符救赵,乃是为了国之大义,老夫佩服。”魏无忌听到窃符二字,心中又是一黯,却听老将军继续说道:“然而毕竟是未得王命,若此番回师,或有不忍言之事。”
“那,老将军以为,无忌该如何做?”
“老夫尝闻,平原君赵胜,与公子有亲,可果有此事?”
“平原君是家姐的夫婿。”
“既如此,公子何不去投?”
“无忌在魏,尚不能得王上信重,到了赵国,就会被赵王重用了吗?”
“橘生淮南……”晋鄙见公子连连摇头,知道对方不会听从,笑道:“公子志气仍壮,可喜可贺。如此一来,公子就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还请老将军教我。”
“故都之春,公子怀念否?”
魏无忌精神一振,明白了老将军言外之意,“只怕……”
“老夫久在军中,还是有几位至交的。”
“如此,无忌代大魏,谢过老将军。”
晋鄙端坐马上,含笑受了这整个大魏的一礼。
昭王政二十五年春,魏公子无忌向赵国借道上郡,率军西至大魏旧都安邑,安邑大开城门恭迎公子入城。
三月,公子无忌遣使向魏王上表称代王守土。魏王圉见表大怒,烹杀来使,下令诛杀信陵君府满门,幸得众大臣劝谏而作罢。
史称公子分魏。
——————
“牛逼啊!”
这蒙毅也不知跟哪儿学的词,始作俑者扶苏放下短弓,吐槽道。
为了能在春狩时好歹能射两只猎物,不至于太过丢脸,扶苏近几日一直在高进的指导下练箭。又在高进等人的建议下,放弃了对臂力要求过高的长弓,改用了短弓,倒是总算能上靶了。
“公子确实进步神速。”回到咸阳后,梅子酒并未回宫,而是在见过华阳夫人后,被夫人指派着继续照顾扶苏,扶苏也却之不恭了。
看着地上插满的羽箭,再瞅瞅靶子上可怜的三支,扶苏没好意思接茬,更何况这三支还没一根在靶心。
这射箭也太难了吧!
为什么张苍看着也不比自己壮实多少,就能射得又远又准,自己却在有着高进手把手指导的情况下还射得如此……不堪入目。难道自己真没天赋?
就这固定靶都射得费劲,还要去狩猎也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了,扶苏没办法,只能安慰自己:负负得正,说不定自己射移动靶还能好些?
扶苏拿过侍女送上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对窃笑的蒙毅道:“你不回宫跟父王门口呆着去,没事老跑我这儿干啥?”
“这不是想多陪陪你嘛……”
见扶苏作势要拿箭扎他,蒙毅赶紧跳起来叫道:“王上的命令!”看扶苏把箭疑惑放下,蒙毅继续道:“真的,王上担心你因为老廷尉的过世,做出傻事。”
担心?始皇帝那般心肠怎么会担心他?更有可能是……监视?也不对,以自己跟蒙毅的关系,真要做些什么蒙毅也会给自己遮掩,王上不可能安排他来监视自己。
想到劫的惨烈而死,扶苏心中略有遗憾。自己赶来得晚,连最后送老先生一程都没来得及,只能去墓前聊表心意。
虽然遗憾,扶苏倒也不至于为此就去怨恨嬴政。前因后果他已听说了,自始至终,始皇帝就没有过逼迫之举。想必当日始皇帝恐怕与在场百官一样,都料想不到这位骨骾老臣竟然刚烈至此。
扶苏再怎么也不可能猜到,他当初所赠的那块玩笑居多的惊堂木,会在老人心中留有多重的印痕。
嬴政猜得到,这才是他安排蒙毅,这个粗中有细又与扶苏交好的友人来看着扶苏的原因。
扶苏不知,无意之间,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王上真这么跟你说的,说他……担心我?”扶苏还是不敢相信。
“王上倒是没有明说……”见扶苏白眼,蒙毅忙解释道:“可从王上的语气神态,看得出来,王上是真的关心公子的。”
见扶苏面色还有不信,蒙毅连连点头:“真真的。”
这时,家老来报:“宗正大人已到,请公子更衣。”
宗正嬴白,是先昭襄王的叔叔辈,扶苏按辈分要叫他一声太爷爷,乃是宗室中硕果仅存的四朝元老,若是算上那个举鼎而死,沦为笑柄的嬴荡,更是五朝元老。
如此宗室老人,扶苏自然不敢让人久等,匆匆撇下蒙毅,便换上了正式服侍,确保不会失礼后赶忙去了前厅接待。
宗正此来,是为了一件全大昭都在翘首以盼,整个天下都为之侧目的大事:扶苏将要及冠了。
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完全不亚于当初的始皇帝亲政。
对大昭来说,这意味着帝国正统继承人的成年,不用担忧国运中断。
对各国来说,这意味着昭国因为主少国疑而生内乱的可能已经不再,必须寄希望于自救了。
于是,一封言辞恳切,切中要害的密信,时机正好地被送到了各国君主或者太后的手中。
落款人有:马服君赵奢、信陵君魏无忌、春申君黄歇、平原君赵胜、燕太子丹,以及一个从没有听说过的名字,韩国张良。
因为出现在密信中而为各国君主记下名字的张良,正在准备逃亡。
“张子……张君……张良!”看着好友不顾自己呼唤,仍在着急忙慌地收拾行囊,邓仪急了,上前一把抓住张良手臂,“眼见公子非回国,正是我等……”
邓仪说到此处抬头四顾,确信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正是我等反昭志士复国的大好时机!你为何此时却要弃我而去?”
张良抽了两下,见抽不动手臂,只好叹口气坐下:“我哪里有弃你而去,是你不听劝告,非要等死罢了。”
邓仪与张良同是故韩贵族子弟,韩国灭亡后,这些故韩遗老遗少一直就在新郑,勾连韩国游侠势力,企图复国。
邓仪闻言大惑不解:“公子韩非得归,我们有了拥立的人选,不再受制于关押了大王的赵政,此时复国正当其时,何谈等死?”
张良见这位好友轻易不肯放过自己,只好再解释一遍:“公子非只是昭王放出来的一个饵而已。”张良虽恨嬴政隳灭韩国社稷,但却也为其雄才大略所倾倒,不愿如其他故韩遗老一般直呼其名,“目的只在于吸引出我等,一网打尽罢了。
“否则为何昭王仍要迁宗室刑徒入昭?这是为了剪灭领头势力,让我等别无选择,只能想办法拥立公子非的手段!”
见好友还是将信将疑,张良再无耐心,猛一使劲,抽出了手臂,背上行囊就走。
“若你信我,就别去送死。张良言尽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