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奔涌东去的泾水,对岸的情况让在安邑城下已经见识过大量难民的扶苏仍然喉头发紧。
比扶苏还要紧张失色的,是他身边被从蒙恬那里暂时借调而来帮助他完成安抚难民工作的李清。
于咸阳城中耳闻难民的情状是一回事,实地看到那两端都看不到头,似乎比泾水还要宽广的难民队伍,可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难民们神情麻木,空洞的眼神盯着前方的道路,只知跟着前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前进,却不知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没有人知道,当这些空洞的眼神中闪出火焰之时,将会发生何等惨事。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义渠人多是牧民,举家逃难躲避兵祸之时也都是撵着家畜一起逃的,于是暂时看起来并不会因为缺乏食物而发生暴乱。
首先发现有难民南下汇聚情状的,是泥阳县的县尉枞,枞在发现难民后,很快判断出难民的规模不是一县之地可以应对的,于是立刻报给了咸阳令冯毋择。
咸阳令同样没有耽搁,收到情报的次日就将其继续报给了内史公孙丑,然后又经公孙丑整理调查后,一边下令监视、安抚难民,一边将详细情况报给了昭王政。
扶苏在接受安抚任务之后,就立刻将这条线捋了一遍,却发现所有人都是按照法度行事,没有一处错漏。
然而因为情报传递的速度太慢,又因为义渠难民可不比中原难民,他们都是骑马逃难的……
于是等到始皇确切得知难民流发生的时候,汇聚而下进入到泾水范围的难民数量就已经超过了十万这个阈值,并且每日都在疯狂增长。
在赞许了一下昭国官员的办事效率后,扶苏又开始为这口锅没人背而烦恼了。
不是扶苏还没做事就开始找锅,而是在如今极端低下的政府组织能力的情况下,如此庞大的难民数,已经远远超出了古代政府所能妥善处理的极限。
其实原本有个人是最好的背锅侠,那就是义渠首领翟黎,此次难民的规模之所以会如雪崩般急速扩张,很大程度是因为他的安抚不利。
如果翟黎能够在难民刚一出现的时候就迅速安抚,然后向中央政府求援,那么得到了妥善安抚的难民们有很大可能就会留在原地,那么再行安置就很简单了。
而如今已经远远走出义渠范围的难民们再想安置就没那么容易了。
然而这口锅现在是没法分给翟黎了。
因为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抚民的本事,但是很会看风向,在被匈奴狠狠劫掠,又被赵国大败而失去大量军事力量后立刻带着女眷亲随跑到了咸阳,向始皇称臣纳贡。
是的,翟黎一开始根本没想着要献土地人口让昭王设郡设县,而是还想保留着他有实无名的“义渠王”宝座,以名义的效忠来换取始皇的支持。
可惜他要打交道的是嬴政。
这已经不是与虎谋皮了,而是达到了与龙谋皮的境界,其结果……可想而知。
始皇先是大力赞赏了翟黎献土地,为国家统一做出的卓越贡献,然后将因为接连大败而失去了军心,也因为难民而失去了民心的前任“义渠王”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
于是翟黎就在一脸懵逼的“我没有、我不是”的呢喃中被封了个归义侯,享受起了无数人渴望的,衣食无忧的死宅生活。
扶苏敢肯定,始皇当时封侯翟黎的时候,也根本就想不到翟黎竟然能无能到这个地步。
到了扶苏正式接受任命的时候,难民的数量已经达到了令人想想都不寒而栗的二十万。
二十万难民啊。
这几乎相当于全部义渠人口的三分之一了。
要是知道难民达到这样的规模,等待翟黎的恐怕就不是封侯,而是一死以平民怨了。
然而始皇帝已经封了翟黎,此时再把他从归义侯府拖出来砍头就是打始皇的脸了,自然没人敢提。
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的始皇帝(翟黎:我没有,我不是),将安抚难民的工作交代了下去。
至于为什么是扶苏来负责这个全大昭下都觉棘手的难民安置工作,自然都是因为扶苏在西魏的表现实在是太好了,好到给了始皇极大的信心。
然而这信心让扶苏只感到如同泰山压顶一般的重担。
安邑城下的难民虽然也多,但毕竟安邑城中本就有魏军为了保障军民生活而堆积的大量物资,再加扶苏与百里大夫措施果断,迅速恢复了难民们的信心。
更兼有将军亲领大军为扶苏做后盾,才没有酿成大祸。
即便在那样有利的情况下,西魏境内仍然匪患四起,甚至直到如今,仍有零星的盗匪不时落网。
如前所说,难民数量超过了十万以后,以当下政府的力量几乎是不可能完成妥善安置工作的。那么,古代政府是如何来处理难民潮的呢?
嗯……还是不要学习的好。
东西方两次著名的收容难民措施,都引发了帝国的崩毁。
一次是古罗马帝国收容西哥特难民,直接导致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
另一次是东汉收容匈奴,间接引发了后来的五胡乱华。
因此扶苏的难民安置措施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必须将其全部赶回原住地,绝不能放任义渠难民滞留在国境之内。
的确,随着始皇决意在义渠设北地郡,义渠也将会成为大昭的一部分,而在此后义渠人也会归化成为昭人。
但那要在数代不断的通婚、交流之后才能实现,而在现在,义渠人就是不折不扣的外民。
义渠人现在的确十分恭顺,几乎是指哪儿打哪儿,但在中原王朝衰落之前,匈奴也同样是恭顺于晋王朝的,不是吗?
扶苏的队伍此时所处的位置,是最大的一股难民所经过的地域,据报足有五万人下,也是受到监视最严密的一股难民。
此时,原本从义渠一路南下汇聚的难民分成了好几股,开始了整体是向东北,其实漫无目的地行进。
难民开始分裂,聚集在一起的人数减少,看似是好事,其实不然。
之所以他们不再停留在泾水边等待援助而选择东迁,原因只能是难民们已经失去了对政府救援力量的信心,而这是十分危险的。
这就意味着,想以怀柔手段解决难民问题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公子,本地驻军长官求见。”高进来报,打断了扶苏的思绪。
正好扶苏想要广泛从当地获取尽可能多的情报,于是点点头吩咐高进将人带来。
来人四十下,一身昭军的制式盔甲,面目刚毅。
实际昭军自将军以下的各级将领在战场所穿的盔甲都是完全一样的,并没有电视剧那般花样百出。
想想看,在一片完全相同的黑色盔甲中,你穿个风骚的银甲银盔,先不说古代只有丧服才能是白色的,单是这与众不同的盔甲,就是在向敌军大喊“向我开炮”。
来人跟着高进身后来到扶苏马前数米处停下,抱拳行礼,“都尉闯,见过公子。”
扶苏点点头算作还礼,“都尉来得正好,跟我们讲讲这几日的具体情状吧。”
“正有此意。”闯先是一口答应,然后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面目扭捏了片刻后再度抱拳,“额,闻知公子亲来,我军下,那个,都倍感鼓舞,倍感鼓舞。”
难为这个莽汉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恭维了,扶苏只是笑了笑并未拆穿,“嗯,先说正事吧。”
“唯。”提到正事,闯的口齿立刻就清晰了起来,“我军奉命在此处驻扎之后,未敢怠慢,急设关卡五处,控制住了十里之内的渡口和几处能够勉强渡人的浅滩。
“冬日水少,不少难民都不顾禁令企图驾马或者徒手泅渡,但大多数都被水流冲走不知去向,只有少数几人渡水之后被我军奉命抓捕后投入了暂立的营地。”
果然还是发生了难民强渡泾水的**,这就说明难民中有不少人或家庭已经耗尽了补给,情势不容乐观。
见扶苏皱眉,闯停下了叙述。待扶苏的目光投射过来,闯躬身解释道:“公子不必担心,渡水之后的难民都被妥善安顿在了营地中,并未有虐待。”
看到扶苏皱眉更紧,闯以为对方对安排并不满意,咬牙道:“即便公子责罚,闯也不会下令帮助渡水之人的。”
扶苏这才知道是对方误会了,看来啊自己的仁义之名太过震耳。
不将违令者从重处罚,反而给予他们食宿,这不是鼓励难民们铤而走险吗?
“都尉误会了。”扶苏抬起马鞭让对方起身,“都尉可知我王有令,严禁难民渡过泾水?”
闯疑惑点头称是。
扶苏又问道:“那这些渡水之人岂非都是违令的罪人?”
见闯似乎明白了过来,扶苏的声音转向严厉,“对待罪人怎可如同对待宾客一般?你可知罪!”
闯额头见汗,赶忙单膝跪地,“知罪!”
扶苏冷哼一声,轻踢马肋前几步,“传令下去,沿岸所有下令设营收拢渡水难民的将官,全部暂夺爵一级,以观后效。
“即日起立刻撤去所有难民营,所有营地中已经收拢的难民全部下为刑徒,分散派往各地。”
所谓暂夺爵一级,意思是并不立刻夺爵,而是类似于现代法治的缓行制度,只要一段时间后表现优异,就不会被真的夺爵。
稍微顿了顿等周围人都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扶苏这才下了第二道命令,“李清。”
“在。”
“挑选一个合适的渡口,安排足够的渡船。”
李清领命后等待扶苏接下来的解释。
“通报给对岸,仁公子扶苏,要向他们开放口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