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看透了扶苏心中所想,甘茂原本低垂着的脑袋突然抬起,双目对了扶苏的双眸,面笑得十分宽厚,“凑巧遇罢了。”
信你个鬼。
这老狐狸会读心术不成?
扶苏知道是自己的语气动作不知何处又暴露了心思,摇摇头驱散了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昭楚之间……或有一战。”
扶苏本想说必有,但又想到如果齐楚背盟,或许两国便还会继续保有面的和平,于是临时改了说辞。
听到扶苏的答复,甘茂并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扶苏等了片刻,见甘茂似乎的确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只好主动问道:“甘相以为呢?”
“嗯?”甘茂闻言疑惑开口,仿佛过了很久才明白过来扶苏方才所问的意思,“哦,与公子一样,一样的。”
老狐狸!
扶苏恨得牙痒痒,却拿这个老头没有一点办法。
甘茂三朝老臣,自己的长公子身份肯定是压不住的,也不能找根撬棍硬把他的嘴撬开。
指望他主动泄露心思给自己也是不用想了,扶苏无奈之下只能想办法独自思考。
甘茂问的是楚……
一次使楚之时,两人谈论的同样也是楚国。
结合自己使楚之前甘茂对自己说的话,再结合他今日故作巧合的试探,扶苏可以肯定甘茂心中定然是有所盘算的。
而且这盘算十有仈Jiǔ是与楚国,还有自己的楚国血统有关。
但关于这两点的可能性太多了,要从中推出甘茂心思的概率比大海捞针都不如。
即便扶苏自以为已经见识颇广了,而且在面对赵胜与魏无忌时也未落下风,却仍与当初面对甘茂时一样,只觉得自个儿被他完全看穿,而自己却从对方那里套不出任何东西来。
原来没了能够无往不利的“势”,自己在面对这些老奸巨猾时仍没有多大的优势。
“若有法子能让昭楚两国继续修好,公子觉得如何?”似乎被冬日的阳光晒得身有些发痒,甘茂挠了挠后背。
就在扶苏思考甘茂的盘算落在何处时,却听到老狐狸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扶苏这次没打算那么简单的就和盘托出,而是先反问道:“什么法子?”
甘茂哈哈大笑,语气中似有欣慰,“公子有进步了。”
这老头果然又是在试探我!
“年纪大了,就喜欢跟年轻人聊聊天,公子不会介意吧。”甘茂笑容诚恳,但扶苏总觉得这老儿脸每一道皱纹都是一道陷阱。
也不知道他坑过多少人,才会给人这样的感受。
扶苏心中腹诽,脸当然还是恭敬笑容,“与甘相说说话,也让人受益匪浅。”
能浅得了吗,只跟甘茂学了两三分而已,就足够自己在某些占优势的外交场合如鱼得水了。
或许这也是甘茂教自己的一种方式?
“七国盟会如何?”
听到甘茂真的回答了,扶苏又有些疑惑,难道并不是单纯的试探,接着问道“哪七国?”
“昭、楚、卫、东魏、周、赵、齐。”
除了燕国和一个虽然短暂称霸过却从未被中原认可过的**小国以外,战国残存的几国都包括在内了。
其中卫国和东魏都是昭国的属国,东周不过是需要仰昭国鼻息的象征性小国而已,赵国也与大昭暂时签订了和约。
即便齐楚联合起来反对,昭国在此次会盟中要取得盟主之位也是探囊取物。
但是这次会盟的意义何在?战国到了末期,早已经不是春秋争霸的格局了,在以灭国为主要目的的现在,单纯的称霸对昭国来说并无意义,甘茂此举必有深意。
若有深意,又为何来问我?这难道与我有关?
扶苏越想越觉得甘茂有阴谋,而且是与自己血统有关的阴谋,但这阴谋针对的应该不是自己,否则他不会这么轻易地向自己提出。
以甘茂的老谋深算,如果是针对自己的阴谋,恐怕直到阴谋浮出水面之前,都不会被探知。
况且就接触的这几次来看,甘茂似乎对自己是颇为欣赏的,在重臣之中不敢说能与一向与己为善的王翦相比,但至少不会有恶意。
那么甘茂的目标,应该是……楚王?
扶苏这才想起历史那个极负盛名的计谋。
怀王的怀字就是这么来的……
掩藏住眼中的光芒,扶苏压低了声音问道:“楚王未必愿意会盟,甘相欲以何说之?”
甘茂深深看了一眼扶苏,随后才不以为意道:“六百里汉中。”
没去吐槽那至少是第六次被抬出来要还给楚国的汉中,扶苏从甘茂的眼神中发觉对方大概看出了自己猜出他的计谋来了。
扶苏稍稍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动作,才发现自己刚刚下意识地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压低了声音。
在这样的老家伙面前,真是一点破绽都不能留。
“副使?”既然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扶苏干脆就将话说开了。
“公子聪慧。”
两人心照不宣地一笑,一同走了章台宫的台阶。
甘茂要用自己的血统来做文章,当然是要借着自己跟楚王的亲戚关系来蒙骗了。
要不动声色地做到这一点,还有什么比让扶苏做副使更好的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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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亥又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了一下。
这座该死的宫殿实在是太冷了,这种阴冷却不是来自于宫外呼啸的寒风,而是来自那个坐在首的老妇人。
胡亥决定要在她面前表现得至少像点王的样子,却被老妪的眼神盯得冻入骨髓,甚至连嘴唇都在颤抖。
老妪的眼神如同毒蛇,不,不是毒蛇,毒蛇也不会有这样的疯狂。
那更像是一双老枭的眸子。
胡亥强忍着转头就跑的冲动,强迫自己与对方对视,直到那平静而疯狂的眼神已经深深刻在自己的脑海中,才听到对方终于开口了。
“你就是那个胡女的种?”
语气中没有熟悉的鄙夷,但胡亥更为愤怒,因为对方甚至觉得自己连被她鄙视的资格都没有。
即便她理论自己的亲奶奶。
想到这里,胡亥内心却耻笑不已,也不知道在这个老妇人的心中,还会给亲情留有多少位置。
没有得到胡亥的回答,赵姬并未愤怒,只是对着带胡亥一同前来的熊启冷笑道:“就凭这样的货色,也配与扶苏一争长短?”
胡亥几乎要被自己的愤怒烧得失去了理智,然而对方那似乎在鼓励他动手的表情却让他没来由地冷静了下来。
“怎么了?”赵姬好不掩饰自己的耻笑,“连对一个老妇人动手的勇气都没有?”
赵姬呸了一口浓痰到胡亥的身前,“也难怪,被踹到在地都不敢还手的废物而已。”
“那是因为父王……”胡亥涨红了脸为自己争辩,然而到了半途却反应了过来,“你是如何知道的!老师……不,不会是老师。”
“赵高虽然野心大,却对赵政死心塌地,不用怀疑他会跟你这个野种一样毫无忠诚和骨气。”
胡亥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神差点又瞬间失守,她为什么连自己是背着赵师而来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若只是为了羞辱公子,太后没必要同意见面请求。所以……”熊启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如同所有事都与己无关,“还是说正事吧。”
赵姬桀桀大笑,笑声真的如同老枭夜号,“正事?正事?”笑声越发渗人,胡亥真怕这个老巫婆就这么笑死过去。
“两个明明毫无机会却仍白日做梦的蠢材,也敢跟我说什么,什么正事?”
胡亥敏锐地发现,昌平君一直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有了似乎是愤怒的波动。
这份愤怒却不知是因为赵姬说他白日做梦,还是单纯只是因为她将熊启和胡亥相提并论而引起的。
然而在赵姬审视的目光下,熊启很快掩藏住了心情反唇相讥,“太后不也一样在做着白日梦吗?”
“你说什么?!”赵姬眼神中的疯狂逐渐越过了表面的平静,如同沸腾的湖水,“小子,注意自己的舌头。”
言语中的恶毒让胡亥这等人都骨髓发寒。
但昌平君却似乎并未听出赵姬话语中的意味,好整以暇地笑道:“太后只需要知道,我们只是各取所需而已便可。”
赵姬的眼中依然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却没有立刻赶人走,这让胡亥心中又燃起了希望,只希望昌平君继续说下去。
然后熊启却闭口不言了。
场间的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诡异,直让胡亥觉得几乎就要受不了而发狂了。
“我要我的宝贝儿子登王位,你要什么?”赵姬看向一旁摇篮中的两个“儿子”,目光温柔。
你儿子早死了!胡亥在心中狂吼,然而被昌平君的目光瞪视警告之下,并不敢将这话宣之于口。
“我要扶苏去死。”胡亥明智地没有提起自己对王位的渴望。
赵姬不以为意地笑笑,胡亥这才发现她问的不是自己。
虽然愤怒,但胡亥仍死死咬住了嘴唇。
我需要每一点可能的帮助,即便这帮助需要自己出卖一切可以出卖的东西。
“我希望未来昭王可以助我登王位。”熊启毫无隐瞒,承认了自己对楚国王位的渴望。
“所以你会全力帮助我儿,至少在你达成愿望之前。”
“因此你可以对我放心。”
“很好,愿望很美好,我和你的都是,”赵姬笑得越发渗人,“可是你能做什么呢,嗯?一个异邦的流放者?”
“首先,做成你半途而废的事情。”
昌平君毫无语气波澜的话语回荡在空旷的甘泉宫中,伴随着赵姬癫狂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