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如雨的箭矢从城头飞落而下,钉入皮肉之中。
随着一具又一具失去生命的躯体砸落,地面被鲜血染得更为泥泞。
从城下抬头去看,根本分不清是当面而来的,是箭矢还是雨丝。
但对于被驱赶着攻城的楚国奴隶兵而言,夹杂着雨水扑面而来的箭矢,以及脚下深没脚踝的淤泥,都还不是他们面对的最糟糕的情况。
比这两样更糟的,是他们身后,项氏私军手中握着的森然枪林,是监军手中驱人送命的毒辣皮鞭。
再次被脚下的死尸绊倒在地,艨头脑发昏地被同乡长者从地一把拽起。
“跑快点!再跑快一点!”
老汉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派来做“填城”的要命活计。
从前晚开始,老头就一直在重复地将这个死里逃生的法子告诉同乡的少年们,只有跑得够快,才有机会逃过一命:弓弩手们更愿意将手中箭矢用来射击容易得手的目标。
除了艨以外,没人真把这个牙都快掉光的老头的话放在心,而现在,他们都成了脚下的尸体。
老汉原本是没想拉这个后生一把的。
暴露在敌军射击覆盖之下,一丁点的犹豫耽误,都有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可老汉还是耽误了。
也许是只有这个后生在老汉“传授绝活”之时没有出言嘲笑,也许是后生曾说过他的儿子刚刚出生。
总之,老汉在自己未曾察觉之时,就向他伸出了援手。
而结果就是,老汉为这唯一的一次耽误,付出了最沉重的代价。
眼看老汉双眼之间的光芒飞快消失,刚从地爬起的艨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老汉还未抽离的手掌带倒在地。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划过,艨肩头火辣,这才发觉老汉在身死之后居然又救了自己一次——那名射杀老汉的弩手将目标又对准了自己。
艨鼻头冒汗,任由身后远处的监军高声怒骂却也不敢稍动。
僵持了片刻,直到觉得那名弩手应该已经换了目标,艨才从地飞快爬起,用此生都不曾有过的速度背起自己的包袱,如猎豹一般飞扑向前方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的城墙。
终于近了,艨飞快地扔出肩塞满了土块的包裹,给城墙脚下已经不低的土堆又添了一把,随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回跑。
这场生死竞速只过了一半,接下来才是最恐怖的后半程——你永远不会知道谁正在瞄准你的后背。
与艨一样,在楚军阵地与留城城墙之间进行着生死竞赛的,还有成千万个被楚军裹挟而来的奴隶。
他们或者是吴越被征服之后的遗民子嗣,或许是欠下大族巨额债务无法清还的普通人,但尽管与楚人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他们却没有被视为人。
而他们的生命,自然就并不会被珍视地随意使用在“填城”这样的任务中。
所谓填城,就是由奴隶背负着土块,用这些土块或者奴隶自身,作为搭建可以从城下同往城头的通道。
这就是楚军迥然于别国的独特攻城之法。
已经见识,或者至少听说过这等残攻城战术的魏将们,与龙阳君等人虽然表情同样惨白,但至少没有慌神。
然而从未领教过这等战法的扶苏众人除了目瞪口呆之外,还有着深深的不适。
这等将人类视为消耗品,甚至连牲畜都不如的行为,令人从灵魂深处觉得难以理解。
扶苏这才真正意义明白了,所谓奴隶制、把人不当人,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也难怪出身于楚人贵族的项籍,能做出日后的那些残暴嗜血之事了。
然而尽管将其视为野蛮落后的行径,但对楚军如此的战术,扶苏也想不出适合的应对措施。
弓弩射击吧,这些跑得比兔子还快的奴隶很难射中不说,射杀几个也不能给楚军造成哪怕是心理的一点伤害。
而且等奴隶靠近了再射,反而会给对方填城的进度“增砖添瓦”。
原本用来对抗楚军攻城器械而特意准备的投石机在这样的场面更是彻底没了作用。原本就只对大型目标或者密集阵型有作用的战争利器,如今却只能作壁观了。
至于骑兵突击就更无稽了,由项荣领先的项氏铁骑就在战场边缘虎视眈眈,这边开了城门,恐怕自己方的骑兵还没能冲出去,对方的骑兵就先冲进来了。
于是唯一不能算办法的办法,就能是让弓弩手尽全力射击,将尽可能多的奴隶在靠近城墙之前解决掉,由此而造成的箭矢大量浪费也是不得不付出的。
显然,最先驱使奴隶攻城的作用之中,显然就包括了大量消耗守军箭矢的目的。
但要说放着不管就更不行了,真让这万奴隶撒开了堆土,两个时辰之内就能造出一道可供八匹马并排驰骋的大道直通扶苏眼前。
整整三个时辰过后,随着楚营中的鸣金声起,给奴隶和留城守军同时造成巨大压力的“填城”总算告一段落了。
而这三个时辰的战果就是,楚军获得了数道终点离城头不过一米的大道,而付出的,就“仅仅”只有不到一万的奴隶伤亡。
作为守城方的联军在未能伤害到楚军真正战力的情况下,就付出了接近四十万支各类箭矢。
没等守军稍稍从方才的震撼中缓口气,鸣金声还未消散在空中,楚营中便传出了不同之前的激越战鼓声。
伴随着楚军震天的怒吼咆哮,楚军在无数奴隶尸体所搭建而成的道路前,展开了阵列。
远处楚军大纛下,看不清面容的楚国第一战将项燕右手轻挥,楚军以攻城车为前导,开始了向留城的最猛烈攻击。
没能拿李信开刀,以大昭长公子下酒也是极好的。
项燕根本就没把对面的扶苏当盘菜,他的四十万大军可并非是用来对付一个小儿的。
“父亲,兄长已经立了战功,儿也不能落了后。”
此子项梁的请战没有令项燕如何惊讶,这个儿子的好战之风,比他的兄长毫不逊色。
此战的大局,在“填城”完成之后,在项燕眼中已经尘埃落定,如今让项梁去收获一些战功也好。
而若是能够亲手俘虏大昭长公子,便更好了。
念及于此,项燕微眯着双眼点了点头,“去吧。”
“谢父亲!”
项燕怎不知这是立功的大好机会,立即喜眉梢,翻身马。
跟在项燕身边的一个看去不过五六岁的小童眼见项梁大笑离开,也跟着哈哈了两声,随手指着远处正在交锋中的战场。
项燕见状将其抱在怀中,帮他更好地看清战场的局势。
小童长相颇为惹人喜爱,只是眼中竟是重瞳,令人望而生畏。
而他此时所指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同样看向此处的扶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