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故都,郢城。
为了应对王翦与白起两位昭国大将的侵攻,楚军的西线指挥部便设在离两处战场都较近的故都郢城。
这是廉颇与黄歇的第一次会面。
黄歇整个人都释放出一种如火烛燃尽前的最后光彩,令所有人惊叹的同时也难免为其有些伤怀。
任何都有理由为其哀伤,但黄歇本人似乎并不为自己生命走向尽头而稍有不安。
即便对一个自古便以享乐主义闻名的楚人而言,黄歇的豁达也令人难以置信。
咳嗽了两声过后,黄歇捂住了嘴,以并不轻松的语气为廉颇谈论起楚国西线所面对的绝难局势。
“王翦的五十万大军日前已经速下庸,目下正陈兵在鄢城之外三百里处。
蒙恬与白起已在围攻宛城,宛城补给已断,景阳能在绝境之中撑多久,仍是未知之数。
赵佗所领的部落联军已经攻下巴地大部,预计一月之内也可以兵叩扞(同“悍”)关。”
“看起来四面临敌。”廉颇将视线从黄歇高热而发红的脸颊挪开,投向了他本该一早就注视着的地图,“齐军如何了?”
黄歇与公子兰对视一眼,犹豫着开口道:“请先生来是为了应对西线……”
“不,你们请我来是因为如今能够与王翦、白起两人对阵的,只有我。”廉颇并未理会黄歇两人的欲言又止,干脆地摆明了车马,“要想在这场席卷天下的大争中与大昭争一线胜机,就必须要从整体构思整个大局。
“简单地将战事分为东西两线并不理智。大楚的整体兵力是超过昭军的,如今之所以处在劣势,就是因为我们需要对付的除了昭军以外,还有各国的联军。
“而这,这就是楚国的优势所在。”
“优势?”公子兰有些不明白,因为各国联军的加入,楚军自北争霸以来第一次处在了兵力的弱势,为何廉颇反而将其称为优势。
“不错。”廉颇轻轻点着地图为两人解惑,“联军虽多,但战力比起昭人大为不及,而为了不令各国疑虑大昭想要趁机夺权,昭人也无法完全插手列**队内部事务,他们实际仍是处在各自为战的状态。”
“但我大楚不同。”黄歇更快地跟了廉颇的思路,“虽同样由各族私军与王军组成,但我军仍都是处在同一战旗之下的大楚将士。”
公子兰慢了片刻,但也理解了两人所说的意图,“也就是说,我军的优势在于能够将所有兵力都凝为一体。如果将战线划开,等于是同样以局部对抗局部,而放弃了我军最大的优势——指挥的统一。”
廉颇认可了这一点,“不错,我想这也是项燕将军放着齐国和白起的大军不管,也要拿扶苏下手的原因。”
“扶苏是联结赵魏与大昭,乃至与齐国的唯一联系,如果扶苏战败,联军就将彻底沦为一盘散沙,到时候分而治之便简单了。”
“公子所言正中下怀。”廉颇称赞了一句,然后看着两人笑道,“现在,请春申君告知,齐军方面如何了?”
——————
“张子为何如此肯定,廉颇在离齐之后便会入楚?”
薛城一处僻静宅院之中,莲花池边,薛侯靳尚正与张良同坐垂钓。
新被齐王田建重新发敕封为薛侯的靳尚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整个天下都在因伐楚而动荡不安之时,他与他的封地民众却享受着难得的安宁时光。
又是一尾鲤鱼钩,张良将其钓起之后端详了片刻,却未放入此时还空空如也的鱼篓,而是随手又仍了回去。
“燕国已退出中原争霸,魏国在失去了半壁江山之后早已不足以图霸,甚至图存也显困难。”
许是凉风喜人,张良难得的有了为靳尚详细解释的心情。
“赵国虽好,又有根基友人,但只要李牧还在,廉颇就无出头之日。至于大昭,有王翦、白起、蒙恬众将都在,又都比廉颇根基深厚得多,更不足往了。”
靳尚羡慕地看着张良一尾接一尾地钓鱼,再看看自己毫无动静的鱼竿,只能叹了口气,“这么看来,还真只有国力、兵力俱可谓大昭强敌的楚国值得去了。只是楚国不是同样有大将项燕在吗,他的根基可也十分深厚啊。”
毕竟在楚国朝堂钻研了多年,靳尚对于项燕在楚军中的地位并不陌生。
“项燕虽贵为大楚第一战将,但最多只可为一隅的将才,视线中只看得到一国一地的得失,眼界太低。”
一国得失仍是眼界太低?
靳尚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薛侯当得没了那分滋味,咂摸咂摸嘴道:“如此说来,廉颇眼界高了?”
张良似乎是看透了靳尚心中所想,并未直接回答,反而类似安慰地说道:“薛侯贵在自知,已是十分难得了。”
意思是虽然差了些,但胜在听话吧。
靳尚自然知道以自身才具完全可以问鼎列国朝堂的张良之所以肯屈尊辅佐自己这么一个从平民爬来的“区区”薛侯,只是因为自己虽然贪心,但从不会被贪婪蒙住双眼,而且对张良言听计从罢了。
换作他国朝堂,尤其是不知为何,似乎总是被张良视为敌对的昭国朝堂,任何君主都不会任由一个下臣摆布,哪怕这个下臣是张良这般能够随手间翻动天下风云的国士。
并非所有人都能像商鞅那般幸运,遇到一个肯将舞台交给下臣的贤明君王的。
名臣也须遇贤主啊。
这时,张良总算又说回了廉颇,“廉颇眼界足以谋国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其人游历过赵、魏、齐、楚各国,又曾有多年与昭国对抗的丰富经验,对于列国战法都不陌生。这对于如今面临天下共讨的楚国,都是十分难得的经验。”
靳尚明白了为何张良会将从未在任何一国——除了短暂的齐国生涯——担纲过武将第一人的廉颇视为拯救楚国的不二人选。
听了这番分析再去看,天下间似乎还真的就只能找得到这么一个同时熟悉列**政,而且带兵经验丰富,更重要和难得的,竟然还是自由身的大将了。
这位张子下棋,似乎总比旁人要快许多步。
终于,张良似乎钓到了心仪的那一尾鲤鱼,不再将其放回池塘,而是小心放入了鱼篓中。
靳尚好奇去看,却只在鱼篓关的刹那前,察觉到了一丝金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