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脂灯的亮光逐渐暗淡了下来。
几人都未留心,只有梅子酒起身,将灯豆挑得更亮一些。
“既然变法如此重要,公子就更不能选择赴楚了。”一向与樗里偲一唱一和的甘罗从扶苏可谓惊世骇俗的“六成”之说中缓过神来,却是罕见地与樗里偲唱起了反调。
“我不知诸君如何,反正我投军之举本就是冲着公子而来的。”甘罗毫不介意地道出自己的想法,“总之,公子若是不在,甘罗是定然不愿参与新法的。”
这话并不中听,但确实是实话。
而且有这样心思的人绝不会少,只有甘罗说出来了而已。
不必妄自菲薄,扶苏知道这个逐渐成长起来,且在朝堂有了话语权的“太子党”,核心就只有他自己。
樗里偲等人可以在一定程度帮助扶苏起到稳定军心的作用,但归根结底,这个团体的内核都是扶苏凭借自己的个人魅力凝结在一起的。
若仅是为了避祸就将自己摘出去,扶苏不认为他的新法能够走多远。
如果那样,又何必苦心孤诣地做这一切呢?
早早隐居起来不是更省事吗?
张苍沉默不语。
他其实与甘罗是一个心思,只是没有,或者说不太敢直截了当地提出来而已。
谁都知道新法的推行危险重重,若是扶苏自己跑了,就相当于两军接战之际,主将抛下士卒逃跑。
这仗还怎么打?
“甘罗说得对。”眼见场间气氛凝重,扶苏轻笑着打破了凝滞的氛围,“身为新法的发起人,我怎能临阵脱逃呢?”
樗里偲本还要再言,此时听闻扶苏如此说,便住口不语了。
就如他之前所说,无非是扶苏去哪儿,他便去哪儿罢了。
“话虽如此,但这次变法远比之前轻刑所造成的影响大得多,必须慎重行事,至少公子不能直接冲锋在前了。”
这是李清。
他同样不支持扶苏赴楚,原因却与新法关系不大。
而是他很明白,远离了权力中枢,扶苏等于是平白在争储的道路原地踏步数年,等着身后原本机会不大的弟弟们逐渐追来。
到时候,人心反复,扶苏如今的有利局面便将付诸东流。
“子茂说得不错,”张苍连连赞同,“一次,我们没有朝堂的话语权,因此公子不得不冒着被围攻的危险,孤身冲锋在前。但这一次,我等需要谋划周全,从细微处着手。”
无论是出身大族的甘罗和樗里偲,还是并无世家背景的李清和张苍,没有一人提出反对,所问所议的,都是扶苏变法之后或者之前该如何做。
这多少让扶苏在惊讶之余更是感动。
如今直接跳过是否要变法,转而讨论起了细节,气氛活跃起来的同时,扶苏也松了一口气,“如何着手?”
张苍对答如流,扶苏连连点头。
等到天光逐渐发亮,有些口干舌燥的张苍总算在其余几人的添柴之下,将提出变法的开头,论述了个清楚。
果然,专业的事情还得专业的来。
习惯了凭借长公子身份直来直往以势压人的扶苏,对于张苍等人提出来的官场套路,很是有些惊叹。
“既然如此,此事还是要交给你来做。”扶苏所指的,当然是张苍,“多与白大夫商量。”
“苍明白。”张苍稍显激动。
这是扶苏第一次将如此重大的任务交给他来做,能不激动么?
这意味着,他终于通过了扶苏的测试,开始真正进入扶苏“太子党”的核心领域了。
阵阵鸡鸣之后,不知何时出门的梅子酒轻推房门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端早食的侍从们。
众人这才发现,不觉之间,晨光已经从窗户透了进来。
一夜未眠,脑袋有些昏沉的扶苏端起桌案旁仍留着半杯的清水的杯子。
冷水入腹,刺激得扶苏一个激灵,稍微清醒了些许。
随着侍从们鱼贯而入,几人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饿了一晚的樗里偲更是还没等酒食放稳便大快朵颐了起来。
不必扶苏发话,早已前胸贴后背的众人都将注意力放到了对付饭食,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了杯盘碰撞与咀嚼的声音。
“还有一事,公子不得不察。”
李清吃得最为文雅,却同时也是吃得的。
此时用完饭食后,稍稍擦了擦并无多少痕迹的嘴角,便又谈起了公事。
吃了个七分饱,本想再多来几块肉的扶苏听到李清开始谈事,只好放下了匕首,“何事?”
“公子当知道,能够竞争大楚摄政的人选,只有公子与熊启两人。”李清话一出口,扶苏就明白他要说什么了,“因此如果公子不想赴楚,那就一定要让王更加属意熊启才行。”
“我主动退出竞争,还不行吗?”扶苏考虑过赴楚人选问题,但在他看来,只要候选者只剩了一个,这个就不会成为问题了。
“公子想得简单了。”
“愿闻其详?”
李清命人将食具撤走,开始娓娓道来:“熊启与公子二人谁去做这个大楚摄政,都是王一言决之的。换言之,公子与熊启本身的意志,并不重要。难道王下令之后,公子不想去便可以拒绝吗?
“那么,王在决定这个人选时会考虑什么呢?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忠诚问题,公子在这一点的优势很明显。因为熊启是楚人,而公子却是大昭的储君,因而在天然,公子的忠诚问题是更不容易被怀疑的。
“若熊启回到楚国之后却与屈原等反昭势力沆瀣一气,此次伐楚岂不是就等于白做了一半?而公子与屈原已是不共戴天,在这一点,王至少是不用担忧的。”
经过李清提醒,扶苏才开始正式考虑这个问题了。
李清说得不错,始皇在决定人选之时才不会考虑包括扶苏在内的任何人内心是如何想的。
手令之中所表现出的意味,不过是一次试探他的举动罢了。
“那么我还有什么……‘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