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家,你可有话说?”停了一会儿后,大家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护国公赶紧立起有点坍塌了的上半身,肃容答道:“陛下,臣有话说。”
事已至此,为了护住一府上下、全家老小,护国公决定,让三公主勇于担责。
要不然,有一就有二,如果承认了有胡女其人,就有了“仗势欺人”,有了仗势欺人,就算不坐实“谋害忠良”,今早上的登闻鼓一敲,京城里转眼就能谣言满天飞,明天搞不好就说他护国公府勾结胡人、阴谋造反。不要说跟所谓胡女有勾搭的小四了,家中其他人的差事估计都要被捋了,家中几代人的努力和牺牲,转眼间就能化为乌有。
刚才护国公听着张氏兄妹说来话去的时候已经想得很透彻了,他家作为国公府树大招风,皇子们都已长大,该来的总要来,搞不好此次对方就是怀着这样不可告人的目的,所以他绝对不可后退一步。哪怕为此断了小四的婚事、招了慈宁宫的恨、碍了陛下的眼,也在所不惜。
于是御书房内的所有人,看到护国公跪着转过身,朝坐在一旁吃完了整盘水果后在低头抠指甲的三公主行了个大礼:“殿下,臣请您跟陛下直言,臣满府上下,感激不尽!”
刚才趁着大家都在专注地看张妃娘娘讲话时悄悄把那盘中途被截的水果拿过来迅速吃完的三公主,本来是在低头默默地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吃午饭、午饭又会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冷不防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才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大家。
当然,大家也都在看她。
季雨菲之前也已想过,既然她们父女俩在太后和皇帝面前说了三公主下午跑马、晚上打人的事,那么她们这一方就必须坚持这些既定事实下去。谁料中间出了点变故,张妃娘娘推理大师上线,把她们这一本来是合理的存在变成了不合理,当时如果再坚持,就颇有点被动。不过还好,皇帝总不能光听一方之辞,现在轮到了己方发言,而由护国公来让三公主出面说明,是最好的选择。不管怎样,康王和她自己,顶多算是公主背后的支持者,算不得当事人,难以服众,一个不慎还容易让皇帝讨厌乃至生疑。
唉,谁能想到,当年没日没夜追的那些宫斗剧,会在这里派上用场呢,季雨菲有点惆怅。老实说,到现在,她都还是比较怀疑当前的人生。总想着会不会有“咔”的一声,就跟她在寒假期间跟爸妈去东阳横店旅游时看的那样,“收工啦!”然后游人散去,剧组收工,穿着古装的演员们开始看手机、抽烟、吃盒饭…
“哦,你是要我说下事情经过是吧?说完了就可以吃午饭了吧?”三公主的话非常平易近人,嗯,也通俗易懂。
对哦,这会儿都午时了吧?窗棂上都没看到阳光了,皇帝不禁看了下外面,然后又看了下旁边死人样的王洪发。
王总管真心觉得自己今天有点背,皇帝动不动就冷冷地瞥他一眼。可是天地良心,这会儿双方激战正酣,他总不能出来说请大家先退下,陛下要去孙美人宫里赏花了。此话一说,陛下能立马让人把他拖出去吧?反正这些年让他背的锅还少吗?别的不说,早上在书房外遵命拦康王,结果陛下还不是照样把账算在他头上?好歹也是总管呢,陛下就说让他“滚进来”,一把年纪的人了,他不要面子的啊。
于是怀着一半想继续听下去的八卦心思,一半跟皇帝赌气的心思,王总管选择了继续装死…
三公主的话,让二公主气得又想站起来,还好,这一次张妃用眼色及时止住了她。前方胜利在望,敌方要派出这落水后就变得傻愣愣的三公主出来作死,她自然是乐观其成。吃午饭什么的,哎哟,说起来是有点饿了,这一早上折腾的,就盼着三公主速战速决吧。张妃娘娘低下头,用帕子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喂,你抬下头,我有话问你。”然后张妃娘娘的笑意还未隐去,就听到了三公主的话。哟,这是要找她单挑吗?张妃的宫斗本能立马就出来了。
“公主,有话您尽管问。”张妃娘娘的内心在狂喜,不好意思,这是你自己掉的坑,本宫就,绝不手软了哦。
“我本来想问他的。”站在张妃面前的三公主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张大人,“但是他总是不承认。算了,要么我让他再仔细看下好了!”说话间,三公主站到了张大人面前,还特意半蹲下身子,“喂,离得这么近,你总能看得清楚了吧?你还确定昨晚不是我?”
跪在地上的张侍郎因为时间过久,膝盖都快麻木了,加上头上受的伤,一时间都来不及后退,只好把头拼命往后仰。这三公主怎么回事,都不知道避讳吗?脸也凑得太近了。
张天成因为要扶住努力往后仰的爹,整个身子就往他爹的方向倾斜,于是就看到了离得非常近的三公主的脸。
“轰”的一声,张天成感觉自己所有的血瞬间冲上了头!
在他18年顺风顺水的人生里,张天成一直是以睥睨的姿态来看待世人的,从小就被众人夸为“神童”,向来严苛的祖父也对他青眼有加、亲自启蒙授课,中间还特意被姑母安排,在陛下面前做过诗,因此,张天成从小就养成了恃才傲物的性子,虽说因为名列“京城四才子”,那些有适龄女儿的世家大户们颇有对他动心思的,但有祖父和姑母等人的耳提面命和严格把关,张天成知道自己是堪当大任的,因此对莺莺燕燕们向来是敬而远之。
可是今早上,确切地说是从昨晚起,他18年的人生里第一次遭受了冲击。
先是祖母在回京的路上莫名被人踢翻了马车,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回来后卧床不起;父亲上门去评理,却被人打得半死回来;今早上进了御书房,本以为凭借他们张家的脸面,父亲现在也身上有伤、身负冤屈,陛下起码会给他们赐个座。张天成甚至还幻想过,既然是御书房,就跟小时候那样,陛下搞不好还会让他写一幅字什么的。
结果却是从头跪到现在。
张天成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屈辱和卑微。
而就在他的屈辱和卑微到达极致的时候,三公主以一种轻松淡定的睥睨姿态(蹲着总比跪着高好吧?三公主表示她不懂睥睨是什么意思),出现在他的面前。
18岁除了姐妹从未好好接触过其他姑娘的少年张天成,因了这样的心路历程,面对着眉目浓艳的美人公主,灵魂深处泛起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涟漪。
其实也就那么一会儿的时间,但也许从此就是很多年。
就这样,张天成傻愣愣地看着三公主起身对着大家面无表情地一摊手,还怪模怪样地耸了耸肩,心里却浮现出了曹植的那首诗:
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
头上金爵钗,腰佩翠琅玕。
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
罗衣何飘飘,轻裾随风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