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皪：

我不鼓励员工加班。

但作为老板，加班是日常。我对于一个人独自工作到夜深并没有太多的感受，工作的时候一向很专注，从来不会产生孤独之类的情绪，大概也有习惯的原因，而身体仿佛也养成了生物钟，自动到九点才觉察饿，除非过分投入。但一般到晚上八九点，公司就已经空荡荡，灯光也暗下不少，因为技术部的那一片灯光都会关闭。这时候我会到点一份外卖，到咖啡厅，面对A城最璀璨的灯火，享受一个人的晚餐。

现在是晚上八点钟，公司里的灯光比白天更亮，更寂静，她就坐在离我十几米远的位置，目光沉静，手上不停地敲着键盘。

我们已经这样静静地度过了几十个夜晚，她总是加班，不知道为什么原因。我想询问，却担心以后再难有这样的时光。我喜欢她坐在那里，即便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但她在那里，就好像灯光也变得温暖了一些。

几个月前，从美国回来的第二天，我很早就到了公司。其实我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要一大清早地到公司来。我的头还有些痛，没有完全调回时差。我到咖啡厅去冲了一杯咖啡，时间还早，于是我倒在座椅上小憩了一会，缓解了一下头痛，闭上眼，那个身影又出现在脑海中，犹豫了半晌，我还是打开了公司的人事系统，查看了最近策划部的新入员工名单。

点进策划部门名单的时候，我一眼便看见了她的一寸半身照，照片拍的不大好，虽然是微笑的脸，却微微地皱着眉头，眼神飘忽，大概是没对上镜头。照片的下方写着她的名字——林琅。

“林琅。”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心想，这名字倒是蛮合适她的。

我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来的公司，大概是踩点。公司里已经人声鼎沸，而我很快被淹没在仿佛永远看不完的文件里。

等我从文件里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她在电脑旁坐得端端正正，面无表情地敲着键盘。

她穿了一件白色碎花衬衫，头发懒懒的披在肩上。她有一头很漂亮的黑色长发。

顾聿明说，大部分的男人的心中都有一个纯白美好的理想女性的存在，不一定倾国倾城，但一定有一头乌黑的长直发。

我第一次觉得他说的话有那么一点道理。

不过她并没有长着一张纯真文静的脸，不笑的时候看上去甚至有些冷酷，大概是因为她的五官并不算柔和，眉毛的颜色很黑很浓，眼睫毛也很浓密，有点八十年代港星的感觉。但当她笑起来，眼眉一弯，那生人勿近的冷漠就像冰河上的白雾一样散开了。

我并不相信一见钟情，这是欲望的谎言，当然我认为爱情也一样。在我的身边，没有一对恩爱的夫妻，美满的姻缘，每个家庭都裂痕暗生，荆棘重重。

有人说这是有钱人的烦恼，但我并不如此认为，世上的人家，大多如此，区别只是有些人戴着幸福的假面，而有些人干脆撕开面具，袒露丑陋的破裂。

我有过年少的心动，交过几个女朋友，不过都是工作之前的事情，少年的爱恋，也许多少有些冲动。

后来创业，时间像被吸进了黑洞，悄无声息间飞逝而过，再没遇到喜欢的女孩。

我并不确定对她算不算是喜欢。我并不算认识她，更不了解她。也许，就像那些肤浅的爱恋一样，我只是喜欢上了她身上的某一处特点，但现在暂时还没弄明白具体究竟是什么。

我这样想着，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走了神。最近，我走神的次数似乎越来越多了些，难道真是上了年纪？我摘下眼镜，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余光里，我看见她站起来，拿了个东西向这边走过来。不久，我便听见敲门声。

我有些紧张，又有些不明所以。

她递给我一份晚餐。

她说是在楼下的日料店订的。那家店我知道，对于她这样初入职场的女孩来说并不算便宜。而且她看上去并不像有钱人家的孩子。

她还记着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想。

我有些懊恼，觉得自己那天鲁莽的行为大概给她带去了不少压力，仔细回想这两个多月里，她似乎曾经有意回避我，只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同事之间的关系本就是越简单越好，尤其和老板。她是一个新人，对于这种人际交往自然更加不知所措。不过，大概是最近我忙于新游戏的开发和游戏改编影视剧方面的事情，所以并没有深入地考虑过。

可是，我还是说了一句邀请一起用餐的话，尽管知道这话其实并不妥当。隐隐之中，我有些抑制不住的私心的盼望，希望能和她说话，不管说什么。

很显然我搞砸了。

我头一次感到一种挫败，在这之前，不管是工作或者其他我总能处理的游刃有余，事实上这两个月里我自觉也将和她的关系处理得不错，偏偏在关键时刻，栽了跟头。

在她拒绝之后，我假装镇定地道了一句“晚安”，然后看着她收拾东西离开。

在她走了之后，我呆呆地看了电脑屏幕很久，终于觉得可笑。

这算不算是暗恋？

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我的身上？

太不可思议。我想，我决定尽快摆脱这种非理性的愿望。

第二天，顾聿明来公司和我商议电视剧拍摄的事情，谈起一个叫寺朗的男歌手，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就是你回国那天我和你说起过的那个男歌手，潇潇最近和他走的非常近，两个人还将要合作歌曲。”

“你是想开后门。”

“要是想开后门就不和你说这些了。”顾聿明故意撇了撇嘴，“他外形条件不错，最近人气正旺，还是新人，片酬方面必定也好谈，而且，我想过了，既然他也是个歌手，正好和潇潇也有合作意向，我们片尾曲刚好也是男女合唱的歌曲，干脆就交给他们，这是顺水推舟，火上浇油。”

我皱眉盯了他一眼，道：“既然男主定下来了，女主还有其他主要演员也要加快。”

“其他演员我心里基本都有谱了。就是女主角人选，我暂时还需要考虑。”

“很难？”

“说难也不难。演技好的不少，不过，总觉得差了一点劲。”

“我以为你万花丛中过，这事儿对你来说很容易。”

顾聿明瞪了我一眼，我笑了，不再打趣他。

出门的时候，我们碰到了林琅和她的朋友——我想应该是，因为我没在公司见过那个女孩，目光交接的时候我很刻意地维持风度和距离，她今天和往常有些不同，笑得很自然随意，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出门之后顾聿明忽然开口，“我想找刚刚那个女孩演女主角，你觉得怎么样？”

“哪个？”我有些疑惑。

“就刚刚我们经过的时候，那个穿露肩短裙的女生。她看起来就很不错，可以试试。”他说。

他说的是林琅的朋友。

“她？”

“刚刚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和她对视了三秒以上，她不仅没有躲开，而且敢双目直视我，丝毫不怯。”

按照顾聿明的说法是，当时他们擦肩而过的短短十秒钟的时间里，他从头到脚，由内而外的迅速品味了一遍那个女孩的身体和灵魂，确定她就是他要寻找的女主角。

“······”

“说不定她只是把你当成色狼。”我说。

顾聿明撇了撇嘴，难得正色道：“骨相美，清纯之中带着妩媚，倔傲的气质，你知道那种感觉吧，很明亮的漂亮。”

说实话，我没注意。

“嗯。”我随口敷衍。

“你是不是根本没注意？”他眯起眼睛，露出狐狸一样的目光，我知道他是想调侃我，于是马上截住他的话头，道：“她不是我公司的员工。”

“啊？”

“应该只是来找朋友的。”

“就刚刚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很显然，顾聿明已经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见过林琅。

“嗯。”

“那就请她帮忙联络一下，我觉得那个女孩子蛮适合的。”

有时候不得不感慨，命运就是这么神奇。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才去和她说明了电视剧的事情——我给自己找的理由是担心引来不必要的猜测，毕竟她还是一个新员工，请她帮忙联络她的朋友。

“请你代为说明可能有些难为你，我们可以找个时间，约出来，大家见一面。”我说。

“公司真的想找她演女主角？”

我点头，她看起来有些激动，仿佛难以置信的又确认了一遍。

“我可以联系她。她也是一位演员，如果公司能给她这个机会的话，她一定能做得很好。”

“哦，原来她也是演员啊，那更好。”我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我想我误会了她，她的激动是为了朋友能得到工作机会而惊讶和高兴。

“嗯，我们是大学同学，也是室友。”

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

“还没吃饭吧，一起？”我没等她拒绝，继续说：“我知道这附近红烧牛肉面馆，蛮不错的，一起去吧。”

那家牛肉面馆隐藏在离这繁华的商业中心开车大概10分钟的一条老街上，大概是下过雨的缘故，晚上的气温并不算太高，还有点丝丝凉意，我没有到地库拿车，而是提议走路过去。

“大概二十分钟。”我说，“你饿不饿？”

“还好，没关系。”她说，眼睛却望着地面，也许她有些不自在。

“我有些好奇。”我说：“为什么每天你都加班到这么晚。”

她终于抬头望向我，沉默了半晌，大概在思考怎么回答，最后她终于说，“我，不懂的东西很多。”

“你的工作并不复杂。”

“嗯···”她又低下头，思考了一会，才说：“我还想学点其他的。”

“策划部能学到的大多是创意设计的内容，你在大学学习的是语言，大概文科类的东西比较擅长，应该还算比较适合？”

“嗯。”

“和我说话，你很紧张？”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微笑，“和老板说话诶，当然紧张。”

我也笑了，道：“希望你不会介意，那只是一家小面馆。”

她抬头用惊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和我的目光相遇时马上又转向别处，唇角还带着未尽的笑意，“原来老板也会去小面馆啊。”

我忍不住嗤笑，道：“老板也是普通人。”

她轻轻地笑了。

“没见过你这样接地气的大老板。”

“刚刚创业那会，还是大学生，没什么钱，中午就去便利店搞定，晚上工作到大半夜，晚饭就和宵夜一起，经常都只是去那家小店吃一碗牛肉面，偶尔奢侈一次也不过是和朋友们一起到路边摊吃烤串，喝啤酒。”

“老板也吃路边摊？”

“怎么，很奇怪？”

“没，”她急忙否认，“只是我以为像你们这样的···”她欲言又止，脸上微微泛红。

“以为我这种有钱人，从来不吃路边摊？”

林琅尴尬地摸了摸鼻头，笑了。

“的确。”我说，“可是那时候没办法。”

“嗯？”

“那时候我很穷。”我说。

不出所料，她果然一脸惊讶。

说话间，已经到了面馆。

“创业的时候我常来，最近少了些。”

我走进去，老板娘马上笑吟吟地迎了上来，她是个身材不高，有些胖的女人，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很市井也很亲切。虽然常常光顾，但我吃饭的时候并不喜欢和老板攀谈，不过来的次数多了，老板自然地就记住了我，偶尔会上来搭讪两句，并不会说太多，他们似乎深谙每个熟客的习惯。

落座后，老板娘和我简单寒暄了几句便让我们看菜单，想好叫她，就走到柜台去。

“原来你是真的经常来啊。”

“我为什么要骗你。”我笑道。

她似乎也被问住了，低头揉了揉鼻子，傻傻地笑了，道：“是哦。”

“头发长，见识短。”我说。

“······”她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大老板，你在说我吗？”她终于问。

“嗯。”我点头。

“可是我为什么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这么用也太奇怪了吧，哪是这么用的。”她说。

“形容你见识少，没用错。”我坏笑着说。

我听见她轻轻地“啊”了一声，撇了撇嘴。

“吃什么？”我忍住笑，问道。

她倒也不记仇，认真地看起了菜单，拧着眉头，研究许久，一副十分烦恼的样子。

“你喜欢什么就吃什么，都还不错。”

“嗯···”她双眼紧盯着菜单，过了半晌，抬头问我，“老板，你点什么呀？”

“红烧牛肉拌面。”

“那，我和你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