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皪:
从羽田机场出来的时候,我就开始后悔预定了前往酒店的出租车。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太妥当以至于失去了另外一些更加有趣的东西。比如和她穿梭在日本的人群,购买快速列车的车票,换乘列车等等。或许我应该在旁边欣赏林琅怎样帮忙规划路线,找到正确的列车车站,购票以及怎样更顺利地到达酒店,看她皱眉头,迷惑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手机地图,略显慌乱的脚步和微微急促的呼吸。我们也许要经历一些困难才能顺利地坐到正确的列车上,我会看见她终于松下一口气的开心的表情,然后看见她望着呆呆地望着窗外发呆的侧脸,金色的阳光会穿过列车透明的窗子,照在她的乌黑的头发上。
但这不过是我的幻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我们坐在了我预定好的车子里,然后车子很顺利地开出了机场道,一路奔向目的地。
我很熟悉镰仓,高中时代的一个暑假,我曾经在这座小城里度过了一个夏天,学会了冲浪,皮肤晒得黝黑脱皮。那段时间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争斗最厉害的时候,仿佛彼此都非把对方扳倒不可,我实在无法忍受,于是选择远远避开,眼不见为净。
这座城市没有太大变化,“江之电”列车的铃铛的“叮当”声一如既往,瞭望整个江之岛的灯塔依旧昂首耸立。
吃午饭的时候,林琅忽然问起我是不是很熟悉镰仓。
我没有否认。重新来到这个睽违已久的小城,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异常的平静,看着窗外湛蓝的海面,在海上冲浪的少年们和慢悠悠地在沙滩上散步的人,让我想起了那年夏天在这里度过的日子。为了消除烦闷而在这片海消磨的时光。我有一种冲动,几乎脱口而出,想和坐在我眼前的女孩讲述那一段冲动的青春记忆。但她没有再问下去。
她的骨子里是冷静的,克制的。
在遇到林琅的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我几乎无法克制自己想多靠近她一点的心情。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状况,哪怕在我最冲动的青春期。
她最近似乎在尝试着写游戏故事。
这是我偶然间了解到的,有一天加班的时候,她离开位置时电脑没关,笔记本大剌剌的敞开着,我路过的时候正正巧看见她笔记本上的龙飞凤舞的写着故事简介四个大字,她的字很有特点,简直不像女孩子写的,大而凌乱,一点章法也没有,却带着一股子倔强,电脑显示了一个文档的页面,只简单地写了几个人物的名字。
我想起她在双眼盯着屏幕抿着嘴唇皱着眉头的样子,琉璃一样的眼睛被点亮的神情,得意时微微翘起的唇角,困惑的时候呆滞的情态。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偷偷地观察她成了一种乐趣,我渐渐地记住了她的每一个小动作。
她在我的心里越来越鲜活。她是努力的,笨拙的,可爱的。
和漫画家田中女士结束谈话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商谈很顺利,我们讨论的十分愉快,在我的预料之中。不过林琅几乎没有开口,只是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我看得出来,听得很认真。本来田中说希望我们多留一天,她愿意当我们的一日导游,带我们游览镰仓,但我依然婉言谢绝了,因为我知道田中最近身体欠佳,让她拖着病体当我们的导游实在过意不去,另外,出于私心,我的心里始终想着能和林琅两个人游览镰仓,为此还特地改签了机票,将回去的时间延迟到下午六点。于是我客气地表示高中时曾经在江之岛住过一段日子,对这里十分熟悉,不愿特地劳烦她。
从田中家出来,我和林琅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一直没有说话,她似乎有些魂不守舍,远处传来列车发车时的“当当”声,林琅才木然地抬起头,朝着“当当”的响声发出的方向望过去,呆了半晌,才又低着头往前走。
她在想什么?
她没有走回酒店,而是沿着街道一路瞎走,晕晕乎乎地晃荡到了海滩上。
走到海边的时候,仿佛浸透在白色云彩里的晚霞的红色显得愈发深沉,把海滩上的白色沙子染成了薄薄的一片橘红。林琅的目光穿过湿热的夕阳的光遥遥地眺望着被染红了的浩瀚的海,沉默地注视着遥远的天空,半晌后,嘴唇微微地动了动,犹豫了一会,终于笑了笑,说:“日落好美啊。”
我自然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
而且这种心不在焉大概是在田中聊起自己的爱情的时候开始的。
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舒适感,这种感觉就像喝了一口苦涩的酒一样,梗在喉咙里,挥之不去。
我邀请她一起吃饭,我想带她去一个地方,想在她的生命力留下关于我的美好的记忆。
“可以,喝酒吗?”林琅询问的声音很低,却没有显示出太多的犹豫,她的琉璃一样清亮的眼睛里也被染上了橘红,如同一滴橘红色的颜料落入清澈的水中一样,那一缕橘红色的光也在她的眼睛里迅速晕染开去。
“好。”我说。
“我知道一家餐厅,那里的啤酒是这个小城里最好的。”
那家餐厅在半山腰上,有一个天台,木制栅栏上缠着爬山虎和不知名的淡紫色的小花。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海风很大,又咸又湿,带着没有凉透的阳光的温度,花朵和绿叶在风中凌乱的颤动着,同样凌乱的还有她的长发。
八点钟的时候,沿岸的灯火陆续亮起,风终于失了温度,海滩只剩下一片暗淡的灯光。
我对她说起了那个夏天来这里度假的故事。
“最近几年,游客多了很多。不过这座城市本身还是没变。”我说。
“我可真想象不到你黑不溜秋的样子。”她咯咯地笑。我对她说了因为整个夏天都在冲浪,所以皮肤被晒得很黑。
我也笑了。
“没有照片吗?”她眨巴着好奇的一双大眼睛看着我,显然是要看我的笑话。
“很遗憾,没有。”我摊开手,耸了耸肩,道。
“那还真是太遗憾了。不然还能在张张面前炫耀下。”她表现出一副遗憾的表情,手指在木头桌面上画着不规则的图形。
“张张?”
“就是那天来找我的那个女孩子啊。你们还找她拍电视剧了。”她抬眼看着我道。
“哦。”经她提醒,我才想起来。
“她可是你的迷妹哦。”她笑着说。
“迷妹?”我不明所以。必须承认,香港出生长在国外,不喜欢流行文化的我对于某些词汇不甚了了。
“就是你的粉丝,fans,她很喜欢你。”她解释说。
我拿起酒杯,吞下一口啤酒,道:“倒是没看出来。她见到我的时候很平静。”
“她就是这样的。超级傲娇。”她说。
“傲娇?”
她不知为何“扑哧”一声笑了,挠了挠头,想了半晌,道:“就是,怎么说呢,就是明明喜欢也要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死要面子。”
我也笑了。
“她说,你可厉害了,明明可以毫不费力的继承家里的万贯家财,还是选择出来创业,白手起家,特别特别牛,而且长得也超级好看。”大概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她没了平日的拘谨,虽然没喝醉,但明显放松了很多。
“我只是对家族的生意不感兴趣。”我淡淡地说。
她明显地一顿,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陈···”
“叫我陈皪就好。”我说。
她咬了咬唇,半晌,才重又开口道:“陈···皪,当初你创立‘思诺’,没有如你的爸爸妈妈所愿加入他们的公司,是因为你恨他们吗?”
“呵!”我自嘲地笑了笑,打趣道:“我家的那点事情还真是尽人皆知。”,见她的脸红了,我才收敛起神情,道:“在我上大学选择专业的时候或许是的,我故意没有遵循他们的意见选择金融管理专业,但是,后来创办公司,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愿。和别人···和我父母没有关系。”
“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你不知道我才觉得奇怪,毕竟只要随便搜一搜,就能看到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
她的神色明显地放松下来,低头喝了一口酒,皱着眉头咽了下去,那模样简直和小孩子一样。
“我觉得你好厉害,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东西能难倒你?”她忽然抬头看着我问道,很显然她是想转移话题,使气氛不至于那么尴尬,只是演技实在是有些蹩脚。
我笑了,道:“当然,很多。”
“比如呢?”
“我不太会做饭。学过一段时间,但也只是普通水平”
“······”
“我也不会唱歌,顾聿明说我五音不全,救不了。”
她饶有兴趣地托着下巴,强忍着笑看着我,眼睛里全都是温润的灯光。
“运动也算不上擅长。”
“你骗人,你刚刚才说你会冲浪。”她撅起嘴,表示不满。
“冲浪只能算是一个兴趣,不能算擅长。”我解释道。
“真是严格啊。”她小声嘀咕了一句,“照这么说的话,我简直没有一样是擅长的。”她说,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失落,琉璃一样的眼睛似乎被酒精氤氲上一层潮湿,看上去仿佛染上了一重哀伤。
我想她应该是在烦恼工作的事情,迟迟无法推进的计划容易产生自我怀疑,这种迷茫的时刻我也曾经有过。
“说好带你去个地方,走吧。”我说。
她立刻一扫愁云,马上拿好包跟上。
海风很大,我们一路走走停停,慢慢悠悠的走过各色小店,穿过江岛神社,愣是走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展望灯塔下。夜晚的江之岛,灯光总是格外的美丽。
从展望灯塔的上面望下去能遥望整个江之岛。夜晚的时候是最美的,整个江之岛甚至隔岸的灯火都尽收眼底。
一路上她都显得很兴奋,简直像个小孩子,一走上塔顶平台,便趴在扶手上,透过玻璃望着窗外,不住地低声赞叹。
我慢悠悠地踱步到她旁边,把手搁在扶手上。
“这里是不是就是很多日本偶像剧的取景地?”她转头问我。我点点头,道:“是的。”其实我很少看电视剧,不管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日本的,知道这些完全是因为高中时候看到这座小城的宣传上写着“某某电视剧取景地”的文字。
“难怪那么眼熟。”她说,“不过,比电视剧里还要美,还要浪漫啊。”
浪漫,这专属情侣的词汇在我的心里激荡起了一阵阵涟漪。
“机票我改到下午六点了。”我说。
她转过头,眼神里有惊喜。
“带你逛逛这里,难得来一次。”
她几乎要“啊”的一声叫出来,最后临时刹车险险地把后面半个音咽回了肚子,捂住了嘴巴,一脸尴尬地望了望四周,发现没人注意她,才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老板。”她说,随后又低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皱了皱眉,一脸挫败地道:“早知道我就该多带几件好看的衣服过来了。”
我忍不住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把她的一头乱发抚平了些。
“在这帮我拍一张。”林琅叫喊着道。
从早上九点开始,我手上的照相机就没有停下来。要么拍风景,要么给她拍照,要么就是她强行要帮我拍照。
“这里是晴子和樱木花道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啊。”电车行过,“咔嚓”一声,留下长发翻飞的大笑的脸和行驶过的绿色电车的合影。
一辆辆自行车飞速地转动着轮子飞驰而过,风鼓起了他们的衬衫。
“想骑车吗?”我问她。
她点点头,皱了皱眉,没一会儿,又笑了,道:“我们没有单车,沿着这条路散散步也好。”
我不置可否,只让她等一等。
我拦下一辆自行车,和车主说了几句,指了指正在探头探脑的林琅,年轻的男孩子很爽快地答应了,拿了钱跑远了。
“你,怎么弄到的?”林琅睁大了一双漂亮眼睛一脸敬佩的神情。
我扬了扬眉,悄悄地做了个钱的手势。
她收敛了敬佩的神情,眯起眼睛,对我竖起一个毫无情感的大拇指,道:“有钱人,就是任性。”
我哈哈大笑,问她敢不敢坐后座。
“这有什么不敢的。”她说着,抬起了头,“你先骑起来,我跳上去。”
海风很大,我骑得飞快,她在身后连连惊呼,一边惊叫一边笑,笑声像铃铛一样清脆悦耳。
我们沿着海边的道路一路骑行,过了大半小时,她在身后拉了拉我的衣袖,道:“换我载你吧。”
我扬了扬眉,头也没回的问,“你行吗?”
“当然啦。以前我都是骑自行车上学的。”风很大,呼呼地往耳朵里灌,所以她几乎是喊着说的。
“相信我。”她喊。
“好。”我也吼了一声,按紧刹车,“咿呀”一声停下车来。我们交换了位置。
我刚坐稳,她便踩着单车飞速而去,差点没把我甩下车。我这时才发现她踩单车的速度一点也不比我慢。
我在后座坐着一路心惊肉跳,到后半段才渐渐放下了心,心里暗暗感叹,这小姑娘骑车比我还“彪”,若是开车,估计会飞到天上去。以后绝对不能让她开车。
我们就这样,轮换着绕着海岸骑了大半天的自行车,骑到两个都累了才停下来,把单车转手送给了一个小学生,然后坐上电车,一路走马观花,又断断续续地拍了许多照片。
“你喜欢海吗?”我问她。
“当然啦,这个世界上有谁会不喜欢海。”
“以后想住在海边?”
“那不行,住海边会被晒黑的。”
“······”
“我听说欧洲有一个城市,因为靠近海边,有风的时候会发出一种乐器的声音。你知不知道那里?”
“嗯,好像是有这么个城市。”
“你也没去过?”
“我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去过。”
“我以为你至少听说过。”
“其实在这些方面,我孤陋寡闻。”
海风卷过来,翻腾起她的长发。她忽然笑了,把凌乱的头发一把抹到脑后,转过头对我说:“好像住在海边也不错。“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忽然改变了念头。
“如果每天都能看见这么蓝的海,”她说:“每天都能站在风里。“
“好像是不错。”我看着太阳照在她睫毛上的光影,说。如果每天能和你一起在海风中散步,骑车的话。我想。
“如果真的可以的话,我要在阳台那里挂一个风铃。这样的话,坐在屋子里也能听到风的声音。”
“你这么喜欢风。”
“嗯,喜欢。”她说,“以前我还想,如果我死了,我要把我的骨灰也洒在风里。”
“这样的话,我就自由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