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
即使在去探班之前我做过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但在真正触及到他的目光的那一刻,我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城墙便以山崩之不可挽救之势瞬间崩塌了。
他真的变了许多,瘦了许多,整个人变得更加精干,即便仍是眉目疏朗的面孔,眉眼之间却已经全然褪去了少年的稚嫩,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古装戏服,脸上敷了一层白白的粉底,使他本就白皙的脸变得更加面无血色,他望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半点惊讶,很快便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施施然地收回目光,对帮忙化妆和整理衣服的工作人员微笑,说感谢的话,但目光深处却全是淡漠与疏离。
从前,或者说几个月前,他虽然算不上是一个热情的人,但并不隐藏着如此强烈的刻意的疏离感。他的眼睛像北极星,永远是天空中最明亮的那一颗。而现在,他的眼睛依旧如同北极星一样闪亮,只不过在那闪耀的光芒深处暗自结了一层冰霜,多了一重冷淡和凌厉。
我当然知道为什么他变了。
我的掌心一阵绞痛,连着手臂神经一路麻痹,传至心脏。是的,那个残忍地伤害了他的人是我。
我拉着乔乔快速地离开了摄影棚,不过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逃跑。我逃也似地跑掉了。
到了摄影棚口,乔乔拉住了我,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大门,道:“三三,你跑什么呀?”
我低头不语。
“刚刚,是不是林然?”
我沉默地点点头。
“张张早告诉你了吧。她肯定早就和你说了。你今天来这里,是不是也想见他?”
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我只是沉默,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在憎恶自己,既然选择了放手,为什么不能彻底地放下。
“三三,你告诉我,当初你究竟为什么要和林然分手。”乔乔难得地一脸严肃。
我咬了咬唇,犹豫了半晌,终于道:“我只会拖累他。”顿了顿,稍微调整了一下混乱的心绪,继续道:“他是属于舞台的,属于荧幕的。你知道他有多热爱唱歌。”
“所以你为了,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为了梦想就要放弃喜欢的人吗?”乔乔不解地皱着眉头,鼓起了腮帮子。
“有个人对我说,对于男人而言,有比爱情,自由甚至生命更贵重的东西,乔乔,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什么?”
“你还记得你最后一次和周铭分手的那一天,和我们哭诉的话吗?”
乔乔垂下了眼睫,默不作声。
那是去年的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宿舍楼下,周铭在冷风中裹紧了外套匆匆而去,留下乔乔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路灯昏黄的灯光里。那天晚上,我们买了一箱子啤酒,一起喝酒喝到了天亮。乔乔喝醉了,脸通红通红的,整个晚上都在念叨着一句话,“周铭不要我了。”
“周铭说他要不起我。”乔乔哭了,从开始的呜咽到后来放声大哭。
我也哭了。
“那天,我看见周铭铁青的脸,他转身离去的决绝的背影,终于明白那个人说的都是对的。一个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比爱情,生命甚至自由更珍贵的是一个男人的自尊,一个男人最不需要女人的怜悯和同情,哪怕只是一个怜悯的眼神也能彻底地击溃一个男人,尤其是来自自己最喜欢的最心爱的女孩的怜悯。”那一天,在天旋地转的醉酒中,我终于领悟,觉得从前的自己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知的傻瓜。和生活本身相比,爱情算得了什么呢?
“乔乔,我不想让曾经那样爱过我的男孩最后却厌恶我,更不想那么美好的爱情最后却相看两相厌,如果会变成那样,不如现在就分开。”
乔乔眼睛红红的,马上就要流下泪来。
“别哭。”我伸手去摸她的脸颊。
乔乔摇摇头,张开手来拥抱我。
“真是,怎么好像演了一场琼瑶剧一样。”我笑道。
“三三······”
我们好不容易收拾好心情,正准备往外走时,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林小姐?”我和乔乔同时回过头去。
门口站着一个女孩子,二十出头,穿着一身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在脑后扎成马尾。
“你是林小姐吗?”女孩看着我问道。
我点头。
“张老师托我告诉您,请您在她的休息车上等等,她大概四点多就收工了,到时候一起去吃晚餐。”她说。
“张张怎么不问问我啊。”乔乔撅起嘴,眼睛还有些泛红,却瞪着眼睛一脸不满,像一只气急了的兔子。
女孩明显被说得有点尴尬,忙补救似地拍了下自己的头,画蛇添足般地解释道:“可能是我听漏了,她好像是说了两个人的名字,可是我给忘了,对不起,对不起,我记性太差了。”
乔乔听此,才总算释怀了一般,咧开嘴笑了,还拍了拍小姑娘的肩,道:“没事没事,我开玩笑的。她的休息车在哪儿呢,我们去那里等她,这棚子里面太热了。”乔乔的脸也红彤彤的。
女孩子表示她来带路,把我们带到了休息车,又交代了几句才走了。
“你看,刚才急匆匆地跑掉,待会张张肯定要说我们的。”乔乔打开桌面上刚刚那个女孩子拿过来的橙汁,咕噜咕噜的喝了一大半,抹了一把嘴,道。
我扶了扶额,心中暗暗感叹乔乔这个傻姑娘实在太单纯,居然真信了那个女孩子的说辞。可我也不想解释,便岔开了话题,反正还有两个多小时时间,我和乔乔便用手机看了一场电影。
电影看完没多久,便听见了车门“刷拉”一声被打开的声音,张张走了进来。
“张张,你可总算回来了。”乔乔一见她回来便开始抱怨。
张张捏了捏她圆嘟嘟的脸,却看着我道:“等我一下,我要卸妆换衣服。”
我们这才注意到她还穿着那身又长又累赘的古装戏服。
张张动作很快,没半小时就弄好了,没再化妆,换了一身清爽的吊带短裙,对我们道:“待会我们去吃重庆火锅?”
“啊,这么热的天,吃什么火锅啊。”乔乔不满。
“空调房里吃火锅才是一流享受嘛。”张张说。
乔乔这才委委屈屈的嘟囔道:“好吧好吧。”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如果真如我预想的那样,那么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也好。
等我们到那家火锅店包厢的时候,果然已经有人先等在了那里,是林然。
乔乔不出意料地惊呼了一声,捂着嘴偷偷地瞄了我一眼,悻悻地不敢再出声,虽然我早已猜到,但真正见到他竟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而幕后推手张张则是一脸淡定,自顾自地坐下来,顺便把吃惊的乔乔也拉着一块坐下来。骑虎难下,幸好这包厢的桌子蛮大,是个能坐上十几人的大圆桌,我便也挨着乔乔坐了下来,和林然隔了五六个座位。
“诶,乔乔,你刚刚不是说热吗,楼下有家冰淇淋店,我们去买些冰淇淋回来。”乔乔一时回应不及,便已经被张张拖出了门。
“······”
诺大的房间,一瞬间只剩下我和林然两个人,不知道是不是空调温度调得太低了,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
“和我呆在一起,就让你这么不自在吗?”林然凉凉的声音响起,像一股冷风吹进了肺里,引起我一阵颤栗。
我抬眼看他,不自觉地怔住了。林然的眼睛很红,目光悲伤。
我心中一酸,忍不住想去握他的手,却还是生生地忍住了,道:“怎么会,当然不是。”
“那时候,我没有问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林然顿了顿,几乎没有犹豫地继续道:“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闻言,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便开始“咚咚咚”猛跳起来。
“你还愿不愿意回到我身边。”林然一字一句地问道,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到了我的心上。
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林然,我······”我紧张地绞着双手,低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真的不明白我取‘寺朗’这个艺名的含义吗?”林然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在自嘲。
寺朗,寺朗,思······思琅?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此时,他的一双眼睛也在紧紧地注视着我,他探出身子,伸出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凉,手心里还有汗意。
“回到我身边,三三。”他说。
我望着他的眼睛,呼吸开始粗重,我的手背覆盖着他冰凉的手,他的消瘦手背上青筋浮起,微微地颤动着。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目光坚定,清澈,没有一丝犹豫,他曾经是我的太阳,我的北极星,只要他在,只要跟随着他,我就永远不会迷路。可是我们能这样走下去吗,这样任性的,不顾一切地。
我挣开了他的手,开口的声音竟带着沙哑,“林然,对不起。”
他目光一暗,嗤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以后,我们别见面了。要是被拍到的话,你会很麻烦。”我说,声音却越来越低。
“我不在乎。”他几乎吼出声来,却还是强行压了下去。
我垂下眼帘,沉默半晌,整理了一下思绪下定了决心,才抬起眼重新向他展开一个微笑,道:“舞台和我,你只能选择一个。”
他愣住了,怔怔地看了我半晌,道:“你,和我的梦想,并不冲突。”
我咬了咬唇,把落在脸颊旁的头发弄到耳后,不缓不急地道:“林然,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分手的时候你就不会答应得这么干脆。刚刚,更加不会犹豫。”
林然原本挺直的背一下子颓了下来,“呵”的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抬头抹了一把头发,没再说话。
“我先走了。待会张张和乔乔回来,请你和她们说一声。”我拉开座椅,准备起身离开,却发现怎么也推不动,低头一看才发现椅子上按着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林然已经坐到了旁边的位子上。
专属于他的独特的味道忽然之间席卷而来,他两手扳起我的面庞,俯身吻住了我,几乎发狠似地啃咬着我的嘴唇,炙热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冲进了我的口鼻,心肺,几乎把我的身体灼伤。我一时之间反应不及,加上我对他的气味他的吻太过熟悉,竟忘记了推开他,直到他吻上了我的脖颈才清醒过来,慌张之下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大力推开了他。
这样一番折腾之下,我已经气喘吁吁,不等气喘匀,便抓起包包要往外跑。
“对不起。”林然一把拉住了我的手,道,“对不起,三三,这是最后一次。”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伸手抚上我刚刚被蹂躏过的嘴唇,嘴角试图勾起一个微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甚至有些狼狈,他的眼睛泛红,目光暗淡,声音沙哑,我听见他对我说,“再见,三三。”
我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断裂了,鼻头一酸,眼泪不自觉地就掉了下来,落到了他的手背上。我忽然了解到,我之所以不想说出分手的真正理由,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的高尚,而是害怕从他的口中听到那个答案。
他抬起手,吻干了手背上的泪珠,然后伸手帮我拂去泪水,道:“别哭了。”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吗?”
他伸手我拥入怀中,在我耳边哑声道:“三三,你答应过我会把那个故事写完,还记得吗,我还在等着当你的第一个读者。”
席慕容曾经写过一首诗,我和林然都很喜欢,是这样写的:
我好像答应过你
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
而今夜在灯下
梳我初白的发
忽然记起了一些没能
实现的诺言一些
无法解释的悲伤
在那条山路上
少年的你是不是
还在等我
······
我的泪如决堤,再也收不住。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独自一人深夜买醉,在A城最喧闹的酒吧。
舞池里都是摇摇晃晃地跳舞的人,混乱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猜拳的叫喊声,碰撞的酒杯,混浊的气味,仿佛身至地狱,不过不是佛家说的地狱之火燃烧灵魂的无间地狱,而是可以笙歌曼舞,逃避现实,放纵欲望的快乐地狱。换了平常,我或许根本不愿意涉足这样疯狂的夜场,但那个晚上,我却格外地想逃离,逃到另一个世界去。
什么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