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之夜,年节的最后一晚,可以想见国都热闹,唯一安静的恐怕只有将军府了。阿月独自坐在院子中庭,借着月华如水,蘸墨写字,以静其心。
今晚,她格外地心神不宁,想不出什么原因。叶彻那边比她预想得还要好,赚了不少;叶岐这边调查巡防营也顺利,她从名录里边挑了几个目标人选让叶字营暗中监视;而她自己这两日也没闲着,进宫伴驾,陪着用膳说笑,趁明皇龙颜大悦之际还讨到了通行金牌。那还有什么是没照计划走的……十里塘当家顾五爷。
她那日仿照君鸿写的一幅字,若只是单纯要确定她那位“洪师父”的身份,她没必要落笔劲道模仿得那么像,她还有一个目的——看十里塘有没有潜藏碧落的人。知道字迹出自她手的只有十里塘,普通人不会多想,想也只会想到可能她见过君鸿的字,临摹过,唯有“有心人”才会想到观凉山上去,而且一定会派人去查。对于碧落,君鸿太过于重要,但凡有一丝找到的可能都会找去。但确实有人去了观凉山,却没有人来找她……
阿月此番把十里塘列为考虑,并不是她有多大把握,有多少证据,她有且仅有的只是对碧落的敏感和警惕。在这十年间所有出现过的人和事,稍有异样不寻常,她都会往碧落上去想,何况十里塘在国都实在算得上一个极大变数,不能不预先筹谋。
阿月有一个最坏的预想,那就是十里塘整个就是碧落在国都的根据地。她曾玩笑跟白行骁说,连他都给十里塘送钱,说不定有一天比白家还要富有。十里塘用短短五六年时间从一个娱玩之地成为人人争先去的场所,生意兴起之快、之兴隆,声名之大、之响亮,四国罕有比肩,就是负盛名的白家也是靠世代累积,但十里塘就如平地拔起,一下高楼瞩目。白行骁说完十里塘发迹史,立马跟上一句,那没法啊,谁叫白叔老实没有顾扬会赚钱!
顾扬,可能四国之大少有人没听过这个名字。作为十里塘当家,国都人称顾五爷,听说由来是除了原来以白家为首的四大经商世家,论财富实力就是十里塘顾扬,至于以后超过了四大家,还要不要换成“顾大爷”就是另一话了。阿月此刻想的是,这位顾五爷着实不一般,十里塘能到如今地位就是这位顾五爷幕后操持,可以想见其为人多么八面玲珑,听说朝中大臣、皇家子弟都与他结交往来。当然这并不稀奇,财可通神,何况凡人,当权者求财,有钱人拜权,十里塘生意做到这么大,没有几个高门庭是庇护不下来的——想必司远就是因此才没想过十里塘和顾扬有何不妥之处,只把顾扬当成了有头脑的生意人,将军府对顾扬的了解才仅停留于“听说”阶段——她要亲自见一见那位顾五爷,但现在看来她的一幅字还不足以让那位顾五爷主动来见她,她得另想法子才是……
就在这时,阿月听见叶彻和叶岐压低声音的争执。
“你们说什么呢?”她本来想用“吵”,但这放在一向“相亲相爱”的两兄弟身上有点奇怪。
这次竟然是叶岐先回话:“没什么,哥哥要出府去看热闹,我不想去。”明明是说谎,竟然脸都不红了。
阿月转而看叶彻颇显怒气的脸,别说叶彻不是个像过元宵节的人,就是突然解风情了,两兄弟也不至于为出不出府争执起来,因为肯定不能出啊这是玩忽职守!叶彻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却非要出去,所以他是来请示自己的。
叶彻果然急躁,甩开叶岐的手,“我自己去,当放我一晚假不行吗?”
阿月通情达理地点点头,意思是可以啊去吧,再转向叶岐。
“你怎么进去?那是沈府!”叶岐头一次这么吼自己大哥。
阿月又立马看向叶彻。
“你别管,我就是去沈府看看,否则我睡不着!”
阿月对着叶岐求助的目光,把两兄弟各看了一眼,“你们说的是哪个沈府?”朝中有两位姓沈的高官,国都里沈府只多不少。
叶彻没好气不想答,叶岐解释:“是沈豪沈大人。”
哦,两人中的大哥。两位沈姓高官实际是兄弟,同出一门,在朝中分担文武要职,颇受皇上重视,在朝中势力能与司远分庭抗礼。担武职的是大哥沈豪,巡防守军的实际长官。
“那你肯定偷摸不进去,人家府兵又不是吃素的!”阿月简短评价。
“你……“叶彻好像更燥了,“你就不问我为什么要去!”
阿月被倒打一耙,好气又好笑,“我问你们,一个不说,一个问一句挤几个字。你不安心跟我说,我当然尊重你的私事。”
“不是我的私事,是靳姑娘!”叶彻出了一口闷气,“今晚沈豪设宴,把靳晴色从十里塘请了去!”
阿月顺势问道:“做什么?”
“预祝他老子年节后五十大寿!”
“哦,那有什么问题吗?”请名妓入府表演,是早在豪门贵族间兴起的一个玩乐爱好,附庸风雅也罢,醉翁之意不在酒也罢,不就是从十里塘换了个私人地方,有什么区别?靳晴色身为十里塘选出的“花魁之魁”,应该陆续会有很多请帖,像沈府这样的豪门不过是个开头。虽然阿月也才想到原来最高楼指的不是十里塘,但你叶彻在这儿想不开什么?
“问题就在沈禅!”叶彻吼道。
阿月扶额,你俩兄弟能不能有个人一次性把话说完,她问:“沈禅大人怎么了?”
沈禅是沈豪之父,听说早些年是照顾明皇父亲的家老,因为年纪大身体抱恙,婉拒了入朝为官,只担了个太师虚名,倒是向明皇推荐了自己两个儿子代为效力,一时之间还被传为“内举不避亲”的佳话。因为沈豪两兄弟确非裙带脓包,很有真才实干,一个统军有方,一个文才有术,要不然也不会在朝中大有拥泵者。阿月回来之后关注的也是这两兄弟,对那位闭门修养、念经拜佛的沈太师不甚在意,也就实在不明白叶彻怒意从何而来。
“怎么了?那人就是个人面兽心的老畜生!”叶彻大骂完这一句,说起了原委。
四五年前的事了,一直给将军府送菜的杭大娘一日突然来找叶彻,说自己邻里的孙婆子已经有几个月没见到两个孙女儿,请叶彻帮忙找一找。一问才知道,两个小姑娘大的也就十四岁,小的刚十岁,都在沈豪沈大人府邸做下人当值。不像将军府特立独行不招下人,每日只是让人来打扫送菜,完事了就出府,两个小姑娘是住在沈府里,一个月不回去的情况是有,但从没有连着几个月都不回家看自家奶奶。孙婆子拖着年迈的身子去沈府找人,可连门没靠近就被沈府府兵推搡倒地,差点气绝。杭大娘作揖打点才把人带了回去,无门无路之下想到面冷心热的叶彻。叶彻答应了,但他也不认识沈府的什么人,竟然就直接夜探沈府。那时他刚从军中出来正胆儿肥,也是运气好,沈府那么大,他刚躲过后门外院的府兵要找丫环住的地方,就瞧见有人推车向着湖过去。他心里涌起异样不安,再望过去,就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一道雷劈下,推车的人一个激灵碰落了车上的东西,那是五六具女子的尸体,赤着身体遍布伤痕,一双双眼睛滚圆充血。她们不是孙家的两个姑娘,但叶彻知道孙家姑娘已经跟她们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