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韩生。
我是韩家的私生子,十岁那年,我爸把我接回了韩家,并不是因为多疼爱我,而是我那爷爷重病快死了,他想靠我多分一点家产。
我在韩家的日子并不好过,继母大哥对我冷眼以待,我爸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家并不缺我这一口饭,只要我不死在韩家,他就当作什么都看不到。
那两年,我很想念和我妈相依为命的日子,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也时常被人背后指点,但与在韩家的日子相比,我至少活得像个人样。
说到我的妈妈,我很爱她,但我从来不可怜她,没有看清男人是她的错,看清我爸的面目还选择把我生下来,更是大错特错。她是这世上唯一爱我的亲人,只是她太过懦弱,在我爸带走的时候,她连一句话都不敢反抗,甚至叮嘱我在韩家处处伏低,乖乖当我的韩家二少爷。
我从来不知道哪家少爷像我这样,靠吃剩饭和看继母大哥脸色活着,我受不了跑了几次,可我妈又把我推了回去,她觉得我呆在韩家比跟她一起好,现在吃点苦,以后韩家的家产就有大半是我的。
我妈真是天真又短见,以我那继母对我的厌恶,以及父亲对我的满不在乎,我恐怕是一分钱也得不到。
十二岁那年,向来冷眼旁观的我爸突然对我关心备至,我受宠若惊,后来才知道他改变态度的原因是我在学校无意和席家小姐相识,席伯父当着他的面夸奖了我。
那时的席家背靠大树,在冀城权势滔天,几大家族都想跟他们家沾点亲带点故,借以捞得一点好处,我爸也不例外。
说来也真好笑,这两年我努力学习乖乖听话没有得到我爸的亲睐,反而是别人随口的一句称赞,就让他对我另眼相待,他让我去巴结席家小女儿,和她搞好关系,如果以后席茳能跟韩家结亲,那么韩家也将贵不可言。
我爸还是我爸,贪婪又虚伪。
我认识席茳只是偶然。
我爸把我接回来,碍于面子把我和大哥塞进同一所贵族学校,我大哥对我心存不满,时常当着众人奚落我的私生子身份,席茳偶然路过,十岁的小女孩条理分明,把我当时十三岁的大哥怼得灰头土脸。
我早已记不清席茳当初是怎么和我大哥争辩的,我只记住她当时那双明亮的眼睛,以及见我受伤关切的那句:“疼吗?”
乃至我最恨席茳的那几年,每每想到这句“疼吗”,都会忍不住心软。
我是韩家私生子,席茳是天子娇女,她跟我走近,也不过是看我被人欺负可怜,可十岁的小女孩哪里懂得,她的一个善意之举,已经成为我爸攀权附贵的目标。
认识席茳之后,我的日子突然好过了很多,因为我爸特意叮嘱的关系,原本心情不好就要打骂我的继母再也没敢打我,他甚至还会安排我一个月见我妈妈一面,我妈不知他态度突变的缘由,我不愿让她难过,就说是我学习成绩优异的缘故。
我妈听后很开心,叮嘱我好好学习,在韩家好好听父亲的话,可她不知道,我爸逼迫我说我若不去巴结席茳,就永远也不让我见我妈。
我爸是唯利是图的人,可悲哀的是,我妈对这样的男人竟然还心存希望。
我感谢席茳,可又忍不住恨她的多管闲事,扼住我和母亲命运的咽喉。我从来没想过留在那座肮脏的韩家,可是因为席茳的介入,我离开韩家的念头就成了奢望。
那一年,席茳对我很好,好到我以为她是真的把我当作了朋友,直到一年后,她邀我去参加她的生日宴,当作众宾客的面拉着我一起跳进泳池诬陷我非礼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只不过是席家大小姐的玩物,她比我大哥那些人更有耐心也更狠,狠到我在冀城再无立足之地。
我爸因为这事,不顾我妈哀求,直接将我扔到国外。对,是扔,就当我这个儿子从来没有存在过,因为我的存在已经毫无价值,更牲口的是,就连我妈两年后病死,他也没有及时告诉我她的死讯,多年后我回国质问他,他还美其名曰是磨练我的心性。
牲口就是牲口,就连临死前都没有一句真心话。
我恨我爸,也恨席茳,恨她颠倒黑白仗势欺人,恨她让我们母子分离,再见就是天人永隔。
后来我也狠狠地报复了席茳,只是那时候我没想过已经改名姜息的席茳为何会恰巧出现在我谋生的城市的街头为我所救,我只知道我救了姜息,亲手促使她走向了堕落,看着昔日的席家大小姐纹身酗酒,在我那堆狐朋狗友里厮混,我心里有种久违的快感,但这快感很快就消失了,甚至看着已经面目全非的她,我心里竟会有些厌恶。
也不知是厌恶自己,还是厌恶席茳。
直到席茳被我的死对手带走,我想都没想单枪匹马杀进对手的老巢,用背上深可见骨的一刀,和公司三分之一的利益换来她的自由时,我终于明白我心中的厌恶从何而来。
我爱上了改名席茳的姜息,我甚至没忍住将她变成了我的女人,于是我亡羊补牢的让她洗了纹身,剪了脏辫,将她送进学校,想着她变成以前席茳的样子,自己大概又能心安理地恨她了。
我折磨了姜息十二年,也折磨了自己十二年,后来我终生都为这混账的十二年后悔。
“我是韩生。”
对上姜息迷茫的神情,我就知道她又忘事了,她今年已经是第三次忘事,她记性不好,喝了酒更爱断片,但她屡教不改。
寒芒略过我的眼睛,我警觉的睁开眼睛,看到姜息手中握着一把水果刀,眼底裹挟着恨意,看着似乎想往我心上扎。
我呼吸一紧,从她手里夺过水果刀扔了,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问她:“想起来了?”
姜息这次花了半个月,总算想起我是谁,但她并不知道,她想起的并不是全部。
姜息病了,她经常忘事,近一年更是格外严重,痛苦的事情她忘个几天就会想起来,但是快乐的事,她忘记了就没再也想起来过。
她不记得我带她去瑞典看过极光,不记得我们在挪威滑过雪,甚至不记得我们在拉斯维加斯领过证。
对此,我束手无措。
我找过很多医生问过姜息的病情,但没有一个医生遇见过姜息这样复杂的病例,因为寻常病患都是选择性地忘记一些痛苦的事情,可姜息恰恰相反,越痛苦的事她记忆越深,可快乐的事对她来说却是转瞬即逝。
最后,医生只能猜测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并不相信自己会拥有幸福。
姜息经历过家破人亡,父母死状凄惨,而我还对她那么混账,我隐隐明白,她精神再次崩溃的源头大概来自我。
是我自作自受,在姜息和我扯破脸面的时候,我才幡然醒悟,我提醒我自己恨了姜息十二年,可却忽略了我也爱了她十二年。
我爱姜息,可忘记快乐的她,却总觉得我在骗她。
姜息这次醒来后,我发现她病得更加严重了,她变得不爱出门,沉默寡言,跟我亲密的时候,她都会发呆。
我感觉她状态不对,私下找到她那个叫云芜的朋友,想着有她陪着,姜息大概会生动一些,但是姜息并没有任何改善。
十一月,我明显感觉到姜息心神不定,晚上我回家,姜息对我说,她想去墨尔本,我不放心她独自出国,于是放下手头的工作陪她去墨尔本。飞机遇上了气流,姜息从睡梦中惊醒,我久违地看到她眼底的温存,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安慰她别怕,飞机平稳飞行后,我放开姜息的手,捡起毛毯给她盖好,看着闭眼装睡的她说:“傻瓜。”
她是傻瓜,我是混账。
不久后在墨尔本医院,我认出那个病得形容枯槁的女人,更觉得自己混账得不行。
我从没想过,姜息的姑姑,就是当初我被父亲遗弃之时,给了我一份工作的好心人。也突然反应过来,十几年前我在马路边捡到姜息,并非巧合。
我突然想通了一些事,一些我不愿意相信的事。
离开墨尔本之前,姜息姑姑的女儿江素趁着姜息没注意,悄声交代了我一句,让我回国后留意一下姜息的身体情况。
我早就调查过江素的身份,知道她是个心理医生,但她刚经历丧亲之痛,我不方便多问她姜息的事,等她母亲丧事结束,我给江素打了个电话,她这才告诉我,姜息找她要过两次安眠药。
我有些吃惊,因为我从没见过姜息吃安眠药,她找江素要安眠药干嘛?我问了江素药瓶的样子,可我并没有在家里找到江素安眠药,让阿姨收拾的时候留意,阿姨也没看到药。
我意识到姜息如果不是把药扔了,就是她把药藏了起来,她藏药要干嘛?我心里莫名有点不安。
从墨尔本回来,我想多陪姜息,但是那段时间公司很忙,但令我有些释怀的是,阿姨说姜息最近状态好了,会时常在院子里走动,也会邀请朋友来家里做客,我生日的时候,她甚至亲手给我包了饺子,对我说“生日快乐”。
我对姜息说我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饺子,她不信,以为我又在骗她,她又哪里知道,我从来都不觉得我的生日是值得被庆祝的。
生日第二天,我让秘书给家里送了只猫,我亲自去猫主人家里挑的布偶幼崽,放在朋友的宠物医院精心照料了一个月,才送到姜息身边。姜息喜欢猫,她小时候就养过猫,那只叫布丁的猫跟她一样有双明亮的大眼睛。
十二月最后一天,冀城气温骤降,姜息怕冷又窝在家里闭门不出,我本想元旦休几天假,好好在家里陪她,没想到北方的生意会临时出状况,需要我立刻飞过去一趟。
出发前,姜息难得替我整理了下衬衫领口,温声细语地说:“新年记得吃饺子。”
我有些意外,只觉得心神激荡,忍不住低头亲了她一下,说:“好。”
姜息看着我笑,我难免有些恍惚,自从得知我就是韩生后,她对我的态度就越来越冷淡,这样毫无芥蒂的笑,次数屈指可数。
我忍住想要拥抱抚摸她的冲动出了门,心里想着速战速决,说不定还能回来陪她跨个年。
只是北方的生意比我想象中得更棘手,我与客户谈判了一个下午都没有结果,正心浮气躁时,我看到姜息还有阿姨一前一后给我发的信息。
我摁下心中的烦躁,给姜息打电话,温声问她:“为什么给阿姨放假?”
姜息说:“今天去祭拜了一个长辈,想一个人静静。”
她去公墓的事,司机早就跟我汇报过,我还知道她祭拜的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她再次开口:“顺便想想刚才给你发的那条信息的答案,你要是不放心,就让人在外面守着我,行吗?”
姜息放软了语气恳求我,我有些心软,便答应了她,但还是让人在别墅外面守着她。
虽然和客户没谈拢,但客户还是热情地请我吃饭,只是自从给姜息打电话后,我心绪有些不宁,直到跟客户敬酒碰杯,我的酒杯莫名碎裂,我终于明白我心中的不宁来自何处。
姜息从墨尔本回来看起来很正常,但正常反而更不正常。
我让秘书定了机票,找借口告别客户,匆匆去了机场,上飞机前我给姜息打电话,她的声音听起来与平时并无二致,我松了口气,希望只是我多心了,关机前我看了眼时间,回冀城刚好能赶上和姜息跨个年。
飞机误了点,因为天气原因,在跑道上多滑行了大半个小时,到冀城落地时,刚好零点,我手机开机,姜息刚发来的短信跳了出来。
她说:韩生,我爱你,新年快乐!
我回拨电话,耳边却已提醒关机,我的心顿时慌了。
我的不安被验证,姜息吞了整整三十片安眠药,她早就有了自杀的想法,从墨尔本回来后,她就没想过要活下去。
医生责怪我:“幸好及时送来洗胃,孕妇情绪不稳,以后多注意一点。”
我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医生的话。
回到病房,姜息已经醒了,她看着我,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亲吻,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说:“回来听你的答案。”
姜息看了看我,闭上了眼睛。
我是韩生,我太太记性不好,隔三差五就忘事,但她现在至少能记住了我和我们的女儿。
我们的女儿叫韩星,我感谢她的到来,给我太太晦暗的生命亮起的星光,也给我和我太太贫瘠的爱情里馈赠了希望。
我很爱我们的女儿,但我更爱我的太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