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夔止从梦中醒来,满头冷汗。迷糊的眼睛里看见窗户大开着,心中一惊,立刻坐起身来。正准备随手抽出压在枕下的匕首翠鸟,就被一只手指顶在了脑门上。
“还清醒吧?黑心狗官?”
他发誓,这是生平头一次有人用这么亲切温和的语气称呼他为——黑、心、狗、官。
挥手打开脑门上那只手指,凉州牧的脸色再一次阴沉下来“你为何在本官房内?”
号枝笑嘻嘻道“刚想起窗户没关,好心进来帮你关上,省得着凉。结果不知哪个人啊,一把抓住老朽的衣摆,还喊着‘快跟我来’……”在她可恶的语气中,满脸郁结的林夔止终于想起做梦干了什么蠢事,顿时黑了一张俊脸。
“黑心狗官,你可以放开老朽了?”号枝依旧一副让人抓狂的笑脸。
林夔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扔开被他抓成一团的黑色衣摆,又道“你对本官称呼实在不雅,如嫌弃本官官职低微,唤我名字即可。”
号枝又是笑了笑,也不辩驳,身形飘忽如同一阵烟雾,扔下一句“老朽去寻点食,免得和你们一起挨饿”,便飘出窗户,不知何踪。
这天早晨便是云气阴沉,似有雨来。
凌冽的寒风里饱含戾气,钻到骨子里发寒。羊肠小道上,三人劲装骑马而行。
青胆无力地骑在马背上,跟着主子慢慢悠悠地向前晃。心中暗诽:若说铁面乌鸦没心没肺不把十七爷的话当一回事,她却实实在在地一路跟来了。若说她有责任心,她却总是“咻”地一下不见人影了。当然,在吃饭的时候会准时出现,若是不来就是有地方吃去了……这种奇怪脾气的江湖女子,也不知十七爷看中了她什么长处,才给安排到凉州来。
这样盘算着,他看了一眼前方背脊直挺坐在马背的主子,暗叹“也不知主子能忍她到什么时候呢?”铜芸突然驱马靠近“别走神了,快看前面!”
青胆闻言向前看去,驱马走在最前面的林夔止也已停下脚步。
小路中央,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跑来,样子狼狈不堪。一见面前有人,他的脚步顿时一滞,绊倒在地。
铜芸看着他,纤细的眉毛一把皱起“这人……?”
“大人!大人救我!”男子趴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不断作揖道“小的是前方村庄里砍柴的山民,庄子里来了一帮清闽匪人,庄子里的人统统被他们逼杀了啊!只有小的今天上山砍柴,侥幸逃过一劫,可是小的家人……家人……小的冤枉!求大人救我啊!”说道这里,他已经泣不成声。
铜芸听到山民的描述,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清闽匪人好生张狂!这还未入冬,就已经是第三起掠夺事件了!”说着就要下马扶他。
林夔止却只看着那趴在地上的山民,对她做了个稍等的手势“你说前面村庄里有一大帮清闽人,而我们只有三人,你为何向我们求救?”他平静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却有一种让人忍不住低下头去的威压感。
山民抹了一把脸,哭着道“小的看大人三人骑马而来,衣服配饰非富即贵,这才大胆拦路求救。”
“呦呵,你也知道你这是大胆?”路边树梢上传来一声嘲讽,林夔止都不用仰头去看,就知道必定是那怪僻的铁面乌鸦。
号枝翘着二郎腿躺在树枝上,手里拿着不知哪来的烤鸡腿“你要知道,你现在拦的可是林夔止,掌管二十万大军的凉州牧林大人啊。”这样说着,她一骨碌坐起身来,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低声说“凉州牧这种大官啊,可都是很凶残的,老朽听说他最喜欢打人屁股,一有不顺心的事情就逮个谁过去打得人家屁股开花。他在江湖上还有个很响亮的诨号,叫做‘白头判官’,你有没有听说过啊……”
青胆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还白头判官!看看主子这模样!都变成黑脸判官了啊!!
山民的脸色顿时惨白,用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着某个州牧。林夔止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就把他吓得瑟瑟发抖“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好了,既然本官是凉州牧,你所说的这件事,也该是在本官责任之内。”他发话,“本官随后会带人去往前面的村庄。号枝,他受了惊吓,你先带他去找个客栈住下定定神吧。”
“号枝领命!”她笑嘻嘻地从树上跃下,拿着烤鸡腿轻巧地站在了山民面前。那山民看着她白森森的虎牙就毛骨悚然,哪里还敢让这人带着自己?立时呯呯磕头道“大人的救命之恩小的没齿难忘!小的在隔壁村庄有个表哥,小的去投靠表哥就是,不敢劳烦,不敢劳烦……”
这样说着他就爬起身来,把腿搬到肩上似得飞快逃走了。
号枝站在原地,把啃得差不多的鸡腿往旁边草丛一扔,噗噗吐着骨头。
“号枝,你探路探得如何?”他自然不会认为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光顾着偷吃。
“嘿嘿,前面的确有一波清闽人,人数不多,二三十人,老朽觉得倒像是路过。倒是这山民……”铁面乌鸦的声音终于严肃了起来,“若真的是遭遇家人被杀,村庄被洗劫的山里农民,他的头脑也太清晰了。”
“那么,你认为我们如何是好?”
铁面阴影中,她优美的唇形一弯,吐出一字“闯。”
人说话间山风骤起,阴穹之上,黑云聚集如同山峦压顶。
道路两侧的野草树叶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号枝转过身去对骑在马背的林夔止道“似乎要变天了,走快点吧。”
后者仰头看了一眼渐渐变为黑灰色的天穹,“暴雨将至。我和青胆铜芸纵马而去,你呢?”
“你以为老朽会比你慢?”号枝露出鄙夷的神色。哪知马背上那人也不恼,微微一笑对她伸手“并不怕你慢,只怕在路上虚耗了体力,到了庄子里,说不定还有一场恶战等着呢。”
号枝睁大眼睛看着伸过来的那只手。这是邀请她共乘一骑?
铁面乌鸦顿时被恶心了一下,连忙抱着大伞跑到后面去找铜芸“老朽还是和铜芸一起,铜芸香喷喷的最好啦。”
“喂!!……”铜芸没有来得及反驳,已经被人搂着腰抱紧了,连拽着马缰的手也被包覆在另一双微有薄茧的手里。号枝把下巴搁在铜芸的左肩上,恶作剧一般靠近她的耳垂吹着气“铜芸,我们出发吧!”
铜芸全身一僵,脸庞耳朵连带脖子都泛起了粉红色,大喊着“闭嘴,你这聒噪的乌鸦!”首先冲了出去,惹得坐在她身后的号枝发出一连串咯咯笑声。
”主子,你被拒绝了呢。”青胆不怕死地向林夔止扔去了同情的眼神。而得到的回应,却是那人启唇说“扣你一个月的月俸。走吧。”
“不要啊!!主子!!!”
“踏踏……踏踏……”马蹄声被风雨映得模糊,深陷泥中的蹄印溅起腥臭脏水。
头顶的黑云仿佛泥浆那般地粘稠,附骨之疽般笼罩在整个村庄之上。
一行四人终是未能避过这场暴雨,一声惊雷响后,磅礴的水汽从天空之中砸落,交织成了密集的雨幕。以人之肉眼,连数米外的景色都看不清楚。
“啪嗒”轻微的一声异响,让号枝转过了头。“先停一下!”她高喊了一声,勒紧马缰,奔跑中的骏马顿时人立而起,嘶鸣一声顿下了蹄。
看着号枝下马,慢慢地接近泥水潭中那个圆圆的事物,林夔止先是皱眉,然后浅色的瞳仁骤然缩起。
在号枝的手中,那事物黏附的泥浆被豪雨冲尽,露出原貌——稚嫩而痛苦的面容上充满了茫然和怨毒,黑色头发被雨水粘在了她的脸上,就像是枯萎的花。
仅仅只有十二,三岁的模样,正是少女最美丽的豆蔻年华。然而此时,她的头颅却静静地躺在号枝的手掌中,死不瞑目。
“安息吧。”号枝轻轻抚上了少女的双眼,将头颅覆盖在了草丛中。她再抬起头来时,双眼中充满了暴风雨般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