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参见皇后娘娘。”被银碳烘得温暖如春的暖阁内,申屠庸站定在厚厚的帐幔之后,弯腰行礼,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波澜。
几秒之后,那软云浓雾似的账内,传来淡淡一句“父亲大人不必多礼,赐座。”
太尉便起身坐到一旁的交趾檀木嵌螺钿的圈椅上,端起茶盏来吸溜了一小口,因是去年的陈茶,微微皱了下眉心,却也没什么不喜的反应,只慢里慢斯道“多日不见,皇后身体安好?”
“托父亲大人的福,我一直很好。皇上下了许多赏赐,我用不了这一些,父亲临走时叫嬷嬷送您出去,也捎些好东西给我的二妹。”账内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话里话外倒是想赶申屠庸走了。奈何太尉仿佛突然之间失去了玲珑七窍心,连这赶人的话儿也听不懂了似的。他眼观鼻鼻观心地安静坐着,任由手里捧着的茶盏一点点失去了温度。
屋内安静地连根金针落在地上都能听见,左右服侍的几个宫人大气也不敢喘,眼见申屠庸手里的茶盏上再无热气飘出,这才走了半步上前轻声问“太尉大人,奴换一盏茶来吧?”
申屠庸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只把茶盏放在了一旁的茶桌上,对账内人说“皇后可知疆外清闽蛮族柴天改玉,旧主退位,阿若挈策乌已经称王?”
“父亲提起这些蛮族人做什么。”
太尉又笑,声音就像是将蓬松的雪絮踏实成冰一般低缓而有力“桩子传出消息,那日清闽大王女阿若挈敏珠当众以金钗刺喉自尽,这才逼得清闽王将四王子阿若挈赛提定罪,由此褫夺王储资格,削去双足贬为平民。老臣想着这位敏珠王女,倒也颇有几分胆识,不输须眉。”
帐幔内的皇后没有回话,沉默良久才道“日近晌午,女儿便不留父亲大人用饭了。”
“呵呵呵,丽儿终究是个心慈手软的。那老臣便不叨扰了,老臣告退。”申屠庸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出,“以后要有个太子孙儿,也好,也好……”
他这半句咕哝,让皇后申屠丽出了一身冷汗。她急忙看向屋内窗边贵妃榻上半躺着的,那个名义上是她夫君的男人,声音微微有些发颤“父亲大人怕是老糊涂了,臣妾乃后宫女子,又不参政,清闽的王位换了谁坐也无关。”
崔始宸则闭着眼睛假寐。他手旁的青铜饕餮香炉上,有冉冉升起的轻烟随着窗外吹进来的冷风在随意飘散。申屠丽急得百爪挠心,只好跪地求饶,但她只跪了一条腿下去,就听皇上低声慵懒道“皇后有孕在身,莫跪。国丈大人崇论宏议,朕洗耳恭听便是。”
申屠丽却还是跪在了地上。最近她进补频繁,孕肚已经显了出来,动作有些吃力,“请皇上赎罪。”
“皇后何罪之有?”崔始宸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等人回话,便继续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阿若挈策乌对清闽王及王妃隔阂已久,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不足为奇。不过朕倒是没料到有这么快呢。皇后,这其中是谁在催化矛盾?”
“臣妾……不知。”申屠丽只感觉背脊发凉,双手双脚都冰冷无比。
“国丈大人那番话尚未说完。你若不多次打断他,他还会告诉你,清闽大王女以自尽逼迫清闽王的主意,是阿若挈策乌账内新来的一个女幕僚出的。”说着说着,崔始宸玩味地笑了起来“那幕僚有个汉人的名字,叫楚羽仙,皇后听说过吗?”
申屠丽猛地睁大了眼睛。
醉仙楼的……楚羽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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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水宫内,空气中旋旎的气氛还未散尽。
昨夜承欢不受,红烛泣泪,滴滴点点皆落于案桌上。新封的玉贵人不让底下宫人打扫,看着那点点烛泪赤红扎眼,便想起自己身上也有那般痕迹,一时便忍不住心里发痒。
皇上年少,还不太懂得收敛情欲,弄得她一身是伤。不过倒也遣人送了药膏,赐了药浴,还准予她多多休息,不用起身服侍。
玉贵人——原本名叫冷玉的宫人觉得自己幸运。这偌大的皇宫内本就没几位嫔妃,得宠的就更找不出来了。她原本以为今上是个冷性情,不喜脂粉美人,这辈子就要蹉跎在这高高宫墙之下了,哪里想得到一朝得见,便是直接给了封号,让她成了这近水宫之主,这简直是直接从地府去了天上嘛。
玉贵人想着想着嘴角又往上咧,便决意要和皇后打好关系。她整理了一番衣袍,叫宫人进来服侍梳洗“翠云,帮我梳个时兴的发髻。圣上昨晚赐了南夷进贡的水果,择一篮好的出来,我要去和皇后娘娘共用赏味。”
那个叫翠云的,原本是与她一起的近水宫旧人。今日再见,两人身份却已经大相径庭。翠云不敢多嘴,只压下眼中的艳羡,拾了只象牙梳子来替她筚发,一边梳一边赞道“玉姐姐用上这贵人的环钗衣带,显得更加娇艳了。”
玉贵人笑了笑“翠云,你不必说好听话。我知道你也是个有心的。现在你姐姐我得宠了,必然也会拉你一把。只要你和姐姐一条心,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没有你得不到的。”
“翠云多谢玉姐姐!”那宫人面上一喜,急忙跪下来磕头,言语间已经叫的更亲热“奴一定尽心尽力帮扶姐姐!只要姐姐用的上,尽管吩咐就是!”
看着宫人感激涕零的样子,玉贵人微微点了点头,又塞给她一颗银瓜子,这才打发去外边收拾水果了。待人走后,她看着自己在铜镜中的明媚倒影,轻轻叹了口气。皇宫内院,本就是吃人的场所。她在这后宫中待得长久,再蠢也磨洗得聪明,被皇上恩宠是件好事儿,可枪打出头鸟的俗话也不是吓唬人的。待那一阵热血上头的劲儿过去,玉贵人也就想明白了。
她之所以当上贵人,不过因为祭天那日去服侍的刚好是她。要是换了翠云红绡去,也照样会有什么云贵人绡贵人出来。皇上那哪里是看上她,那分明就是憋屈极了随便找个人发泄。
原本的冷玉是个六品小官家的庶女,送进宫来做宫人也就没指望再回去了。她唯一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不会异想天开些什么摸不着影子的好事。
轻轻揉了揉还在发疼的腰身,玉贵人的视线投向了房中一扇画了满副山水的屏风。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昨夜半梦半醒间,曾经看到那年轻的皇上盯着屏中的山河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