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正白赫弥天大错在前,吾等联名上疏,意非穷追猛打,实乃是为天下忧,为圣上忧。还望圣上严惩廷尉正白赫,并发下属廷尉诸官,增加御史人数,对百官纠察更甚,以防患难于未然!”
洋洋洒洒一大片奏疏下来,钱建叶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好一会儿才在这长篇大论云山雾罩的话语中捉到了重点,不由地有些埋怨地瞪了陆凌霜一眼。
御史这个官职从上到下都很讨人厌。他身为御史大夫,乃朝中三老之一,尚且听不到什么言语,可他下属的侍御史、持书侍御史、监察御史等等几乎都是没有什么实权的言官。所谓“言官”,说得好听些那叫“朝中清流”,说得难听些便是专门钻研挑刺怼人,这样的官职在身,难说不得罪人。
钱建叶已经年迈,至多三年便要告老辞官。临了末尾更是爱惜羽毛,轻易不敢动用朝中势力。今日他最心爱的门生御史中丞陆凌霜一声不吭地联合十几位低品御史,集体弹劾廷尉正白赫放纵下属官员在岗期间饮酒,导致烛火翻倒而不察,最终酿成天牢大火,烧死死囚二十一名的惨剧,这番动作太大,惹得这位老大人有些心头焦躁。
虽说烈火是烧毁了大部分天牢架构,但纵使是死了人,也本就是些要极刑处置的重犯。后续仵作验尸,发现大部分都是被烟呛死的,火烧过来之前便早已断气,算是天爷开恩,总比凌迟碎剐而死爽快的多。就这一点上来说,重点不在于烧死了人,反而是在于这些人死的太轻了。
再说那廷尉正白赫,虽然放任下属官员饮酒是他有错,但是事出之时众目睽睽都看见了他不顾生死冲进火场抢险。最后被人救出来时,已经被火烤坏了半身,满脸是血,至今昏迷不醒。就这份忠心耿耿,皇上不一定会紧抓住他的失察之罪不放,甚至还会褒扬他的义节。
最后则是那句要命的话,什么叫做“为圣上忧”?当今圣上本就是个敏感多疑又心性狠辣的主,虽说暂且没有开过因言惩罚御史的先例,可今日乃年初首次大集,本就该是以歌功颂德为主,你一句“为圣上忧”,岂非说圣上有错吗?有了陆凌霜这句话在前,他袖子里的那封关于外商税收的奏疏怕是拿不出来了……
钱建叶几番揣摩圣心下来,总归担心陆凌霜因言获罪,便咬了咬牙站了出来,拱手道“陆大人此言过甚了。天牢失火乃狱卒之罪,廷尉正白大人固然有错,可他舍生忘死,亲自扑火,至今还重伤昏迷。若圣上再施严惩,岂非寒了人心?”
陆凌霜见自己老师发了话,便也不再开口。但却一直跪地不起,毫无退缩之意,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就在钱建叶暗自着急之时,始终高坐龙椅一言不发的崔始宸笑了两声“钱大人和陆大人乃是师生,更为诤友。如今朝堂上两相对峙,倒是实在罕见。”
钱建叶只好苦笑“圣上明鉴,明澶这小子年轻气盛,尚且没有磨去棱角,老夫看着也是心里来气!待回去之后,必要好好教导。”说着他还走上前,轻轻踹了陆凌霜一脚,骂道“还不快起身,像什么样子。”
朝臣多是人精,见钱建叶在人前唤他的字,又是骂又是踹的表示亲密,心中都有了数。便也随着哈哈笑了几声,将陆凌霜拉了起来塞回人群,权当他和联合的那堆低品言官没吱过一声。
“年轻人意气风发是好事,一篇奏疏写的文采斐然,倒是不输‘博州城第一才子’的名声。”崔始宸笑着将那奏疏随手扔去一旁,那意思便是“留中不发”。正当钱建叶稍微舒了一口气时,只听他又说“不过……增加御史人数倒是良谏,可从弘文、持书侍、各丞下吏中遴选身世清白的良才充裕御史台,钱大人乃御史大夫,此事便交由你。”
“老臣遵旨!”钱建叶躬身领命,又偷偷看了一眼人群中低垂着眼帘面无表情的陆凌霜,暗叹了一口气,默默退回班朝。于是,这年初大集继续按部就班地进行,众多各地官员各自叙职,气氛一派清平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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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有位官人找自己时,谢琅正用包满了绷带的手练字。他伤的有些重,写起字来歪歪扭扭的,头也不抬地对传话小厮说“哦,那就请那位官爷上雅间来谈话吧,下面人多口杂的,太喧闹些。”
小厮是个新来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地就应了;谢琅则忙着与自己较劲,钻了牛角尖一定要把那字写好,没听清传报还以为是汤五炬找他。待陆凌霜推开红檀木门走进他的房间时,书生的脸瞬间青了,一把便将饱蘸了墨汁的毛笔扔向他“怎么是你这个畜生!快滚!”
陆凌霜略微歪了头,便让过了那只飞来的毛笔。他冷冷看了一眼书生包扎得如同熊掌的双手,径自走到桌边坐下,反客为主地为彼此倒上两杯热茶“还请谢兄不要动怒,注意伤势。”
“不用你管,走!”谢琅脸色铁青,指着大门吼叫。
“谢琅,你果然如此恨我?”陆凌霜微微皱起了眉,那双青灰色的瞳孔里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悲哀来。听见谢琅呼哧呼哧的直喘粗气,他轻叹了一声,问道“稍前几日,铜承少监汤五炬投卷,保荐你进铜承做一监丞,这事你可有分寸?”
谢琅眨了眨眼,听这人是来说正事的,便强自压下三分火气,冷哼道“自然是知道的。”年前就已经与汤五炬见过面,还去过铜承了。他以为因着自己受伤,这事儿怎么也得推到二月,哪知道元月尚未过完,便已经有了安排。
陆凌霜轻轻摇头“此实非良策,你不该进铜承的。”
“哈哈,怎么,我稍微涉足官场就该被你这位御史大人踢出来吗?别以为你从天牢火场里把我捞出来我便要对你言听计从,被你搭救,我还不如被火烧死罢!”
眼看着这书生又要炸,陆凌霜又叹“谢琅,且听我一句劝。汤五炬此人不是善类,铜承又司掌银钱,如此敏感的地方,你一介白身突然安插进去,难保不会遭受无妄之灾。”
书生哪里听得进去,气得翻了个白眼,对着门口就大喊“来人啊——!!云伐!王焕!有人要杀我——!!”
楼梯上顿时传来脚步声,陆凌霜脸色一寒,起身便走。走到门前,却又止步,漠然地看向谢琅,青灰色的眼睛像生铁一般冰凉“你既然已经在铜承挂了名,那便能备选御史台。凭你徽州城第一才子的名声,又有我给你担保,至少能任个监察御史,你且静坐等待吧。”
说完陆凌霜便走了,留下书生一个人呆呆地消化此话中深意。待他反应回来这人要做什么事时,他不由地尖叫起来“陆凌霜你这个混账东西!谁要去御史台做你的走狗,你给我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