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啊,可笑死老朽了……”清凌凌月光照进举荷院内,号枝喝的眼睛都发红,还按着铜芸不让她离座,大声笑道“你知道吧?她死前拼命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老朽,嘴里的诅咒一秒钟都没停下过……啧,这贱仆!”
“号枝前辈,你已喝多了!”铜芸去抢她手里的酒杯,可号枝活蹦乱跳,身手远远灵巧过她,一夺两夺未能得手,反而被号枝在肋下挠了两把痒痒。铜芸又气又无奈,一爪向她抓去,却只有轻薄的黑色衣袖从手指间拂过,定睛再看时,号枝纵跃数次已然翻上不远处一心斋的房顶,继续祸害守夜的青胆去了。
青胆手里还抓住一把南瓜子,看到号枝突然翻了上来,顿时不由自主地往身后藏了一下。号枝见状嘿嘿直笑,脚下歪歪扭扭地走来,踩得瓦片嘎吱作响,轻佻地拿大拇指将他嘴唇旁边的瓜子皮擦了去“青胆,你家大人府里的酒实在不行,喝完了头疼,也不如雪原金帐里的奶酒香甜。”
这人身上根本就是酒气冲天,说话倒是挺流利的,也不知到底醉了没有。青胆压根不敢招惹她,小心地退开了两步,问道“号枝前辈可有什么事?”
“铜芸不愿陪老朽喝酒,你来!”号枝说着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两小坛酒,又往袖袋里扯出一大个油纸包,打开后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熟肉,卤鸡爪卤鸭翅什么的,最过分的还有两大只蹄膀,香喷喷地油光发亮。
“来来,莫怕,坐这儿陪老朽喝点儿。”号枝先在屋脊上坐下,举杯邀月,紧接着就往蹄髈上撕下一块肉来嚼得嘴角流油。
青胆看着咽了咽口水,却还是摇头道“我得为主子守夜,号枝前辈且自行吃喝,我往别处巡视一番……”他刚走一步,号枝却突然怒了,口中大喊一声“哪里逃!”双臂一展便如鸦鸟般飞扑而来,一脚踹往他的前胸!
这一踹实在不轻,青胆抬肘格挡,臂骨上传来骨裂般的剧痛,脚下噔噔连退十余步才稳住了身形,不由地大急“号枝前辈,你这是作甚!”
“要么喝酒,要么被揍——你自个儿选一个吧!”号枝说着脚下一个寸劲,所立的那片瓦当便猛地裂做数十块,铁面乌鸦身形暴起,腾飞半空宛如猛禽般拧出个不可思议的踢击,那片锋利如刃的碎瓦便犹如尖啸的弩箭般朝着青胆的额头飞去!
相隔数米便觉其中饱含的戾气,青胆面色一肃,露出了如临大敌的表情。在碎瓦击中的前一瞬间,青胆化为了缥缈的虚影,以毫发之距避过那当头一击后,他的右手向后腰摸去。正当抚上那把翠绿的玉箫时,一心斋的大门突然被从里打开,出面的正是凉州牧林夔止,面色不善“深更半夜,你在本官头顶上房揭瓦,是敲打得少了,还是工钱发得多了?”
“主子,是她!”青胆一个激灵,立刻指着号枝先行告状。
“号枝怎么了?”凉州牧嗓音冰凉。
“您没看到吗?号枝她刚才……”青胆说着往旁边指去,可是一看之下目瞪口呆,手指的地方哪里有人?那罪魁祸首早就换了个位置老实坐在一旁喝酒吃肉,只剩下他自己像个突然被人抢了果子的猴儿似的站在屋顶上运气——好嘛!她轻功高绝了不起啊!
“……得!主子,您跟前辈先聊,青胆去巡视了。”无奈的侍卫对着他家主子施了一礼,飞远去了别处。
林夔止看着他远远避嫌去了,这才纵身也上了房顶。皱眉看着被踩得七零八落的碎瓦,问道“你既深夜带着酒菜来访,敲门便是,何苦戏弄青胆?”
号枝笑着拍了拍身旁示意他坐下,又递过去另一只蹄髈“与白狼巫师一役,老朽身上中了不下七八种各类毒药,虚得很。虽然有铜芸帮忙,到底还是有些余毒未清,脑子不太清醒呢,林大人莫要责怪。”
林夔止这一辈子没有跟人坐在房顶上大口啃油蹄髈的经验,左右看着那只巨大的蹄髈总觉得无法下口,便拔出翠鸟短刃来一片一片削着吃。号枝看的一愣一愣,忍不住出声提醒“林大人,您那匕首……可是杀过人的。”
“本官喜洁,每次用完都会洗干净的。”
杀过人的刀洗干净了就能削肉吃……这和马桶洗干净了就能用来装饭是一个道理吗?号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决定不再去细想这种无聊的问题。张开四肢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头顶暗蓝色的苍穹月明星稀,那月亮毛茸茸的,往周围散发着一圈七彩斑斓的月晕。
这样一个好月夜,可惜她是为了说毁气氛的话而来的。号枝弯起嘴角,默默将手里的杜康君请入五脏庙内。
“沈玄度都已经落在你手里了,你就那样把他打昏了扔在路边。”林夔止似有所察,停下了手里的刀,定定地看着她。
“他是我最亲的兄长。”号枝没有转过头来。
林夔止点头,拿过她身旁的纸包,把那堆熟肉都分割成好入口的小块,“迦楼罗的雀阴死了,你很难过。”
“她是我自小贴身的女卫。”号枝仰头看着天空。软软的紫色薄云后面,淡黄色的月亮更加毛茸茸了,而且似乎离人很近,抬手就能戳破,流下黏糊糊的血液来……她再次举起酒坛狂饮,因为姿势不太对泼了自己一脸,林夔止分不清那液体里是否有眼泪。
良久之后他才淡淡开了口“若我提前知道你带的那些毒药都打算自己吃,定不会让你一人去对付沈玄度。”
“哈!”号枝发出一声似乎是嘲笑的声音,“蛮平人善用机巧秘术,老朽实在大开眼界——您可见过对视一眼就会让人瞬间陷入幻境的戏法?那便是老朽第一次栽在白狼巫师手里。若不是先前一连吞了七八样各类奇毒,活生生从幻觉里疼醒过来……”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继续笑道“第二次是栽进琵沙迦纳手里,她甚至不需让人与她对视,只要听一听她的声音,闻一闻她身上的香气,便能让老朽如同泥雕木偶般动弹不得,连意识都是混沌的。幸好安王对那小钦差十分大方,将玉心散送到了老朽跟前,这才得以脱身……”
“密信中言,沈玄度与你成亲,以‘爱妻’相称。”林夔止看她整个脸都湿淋淋的不像话,便拿出帕子递过去。
号枝接过来摘下面具擦拭,忽然将那帕子在鼻尖闻了闻,笑道“林大人倒有心思嘲笑老朽,自己不是也莫名其妙地成了亲?怎么,若非是夫人给的帕子,难道大人也喜欢用桂花香膏?”
林夔止一怔,“……她是安王的意思。”
“那白狼巫师也不是老朽愿意呀。再说他病弱之身,以前精细养在杏山别院都没能留下子嗣,现在更是随时会死,您感觉他还能有什么床笫之欢?”号枝托着下巴笑眯眯道。这话从女子口中说出来实在惊世骇俗,凉州牧顿时无言,脸上出现了难得一见的窘迫之色,默默将分好的熟肉推了过去。
“老朽已吃饱了。”这一次回答得很快。号枝嫌弃地看着纸包,她是真的不想吃用他杀过人的刀子割出来的肉。
“既然如此,就回去休息,明早秦先生还有要事……”林夔止起身欲走,刚迈出一步,突然又转过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细长物递了过去,“之前说的,还给你。”
那是一只细长的发簪。
发簪材质并不贵重,不过是寻常的包金铜器,经过了岁月的打磨后,微微露出些铜红的底色。更是曾经断裂成好几段过,如今是用黄金仔细地嵌合了回去,熔痕像清瘦的梅花枝干,倒并不是很突兀。
“原来林大人还记得这事儿。”号枝垂着眼睫轻笑,“这上头镶嵌的珠子不是原本那颗,是从哪里拆下来的?”
“抱歉,原本那颗实在找不到了。“林夔止回答时,不留痕迹地将衣袖往下扯了扯,正好盖住他熔炼黄金时不小心烫伤的痕迹,“俞国二品以上的官服衣袍上都有上好珠玉作压褶。本官镇守凉州,离安京路途遥遥,不用去参加朝会,拆一颗下来也无人会发现。”
号枝便饶有兴致地对着月光看那颗珠子。珠子是雪青色的,冰种,有一点絮,亮晶晶地泛着温润的光泽。她看了一会儿便顺手插在自己头上,然后对着打算离开的凉州牧招呼道“哎,你,说你呢,回来。”
“还有甚……”话音未落,一个娇小细瘦的身子突然撞进他的怀抱。
号枝身量不高,发顶刚好在他的下巴位置,只需微微低头便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味。林夔止感觉到一双纤细而有力的手臂紧紧环住自己腰身,心跳加快,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想要回抱她。
就在此时,号枝抬头低声呢喃,温热的气息喷吐在他耳畔。
“林大人,您想杀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