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魁川听着身后的马蹄声和高呼声,握紧了手中的缰绳,车厢内,赵慕鸢一只手臂护住卫青,以免他被颠簸的马车摔倒。
黑暗中,一支寒光利箭忽然穿透马车,钉在了她的旁边。
“前面好像没路了!”
这时,庞魁川也勒住了缰绳,前面是峭壁山谷,只有一条窄窄的栈道可走,马车根本过不去。
“那就没办法了。”赵慕鸢拿起弓掀开马车帘,和他对视一眼。
“真的是没办法了。”他皱着眉叹了口气,从马车里拿出卫青的暗鳞剑,他的剑术虽然比不上卫青,倒也能拿得出手。
二人挡在马车前,看着渐渐逼近的那百余人,有男有女,但全都戴着奇怪的头饰,为首的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身后还背着一柄长矛。
“你们是什么人?”庞魁川大声质问。
那男子目光冷漠,扫视二人一眼并未答话,只是举起长矛号令。
“杀了他们。”
竟然如此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看来是没得商量了。赵慕鸢搭弦五箭连发,虽然是第一次试五箭,但倒也没有落空,果然一直以来的实战才是最有效的练习。
那群人不仅发饰奇怪,兵器奇怪,身手也奇怪,又人多势众,很快就将二人分散,各自包围逼近,如此近的距离,赵慕鸢索性放弃弓箭,拔出匕首近战,可惜她十岁的身形很是吃亏,对上这群人只能勉强自保。
“镪——”
匕首撞上敌人的兵器,力量上的巨大差距将她震到了远处,离开了马车周围,有人看到这情景便趁机冲向马车。
糟了!
她看着马车那边的情况,一心只想着赶紧过去护住卫青,不留神间就被剑锋划过大腿,顿时鲜血直流渗透了衣衫,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脚步不由一顿,只是眨眼的功夫,方才将她震开的男子便抬脚冲马车踢了过去。
或许那男子是想将马车踢坏,又或许是想把马车踢下悬崖,总之他都做到了,在他这一脚下,车厢顿时破开,加之马儿受惊,便带着马车往悬崖边冲去。
庞魁川一剑刺穿面前男子的胸膛,扭头看到这一幕,毫不犹豫的跑过去跳上马车,将卫青扛起来一把扔回悬崖岸上,然后才腾身一跃,却终究是错过了时机,只触到了崖边的泥土,整个人便直直向下坠落。
“魁川!”赵慕鸢心中一紧,赶紧冲了过去,趴在悬崖边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脑袋嗡嗡作响。
“魁川!!!”
“我在。”
崖底忽然传来一声应答,随后一只血淋淋的手便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那是魁川的手在紧紧抠着岩壁。
听到他的声音,赵慕鸢忍不住松了口气,抱住旁边的石头,焦急的伸出另一只手。“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蠢货,就凭你那点力气,怎么可能拉得住我,快带着卫青先逃吧。”
深不见底的悬崖,明明就是近在耳边的声音,怎么就那么让人害怕呢。
“把手给我!”赵慕鸢的声音带了一丝颤抖,她不要,她不要失去任何一个亲近之人!
庞魁川抬起头,只隐隐约约看到她脸庞的轮廓,不停的有山石碎土掉落,将他迷的睁不开眼,脚下深不见底的悬崖忽然也没那么可怕了,他好像忽然之间,一点都不怕死了。
和脚下的悬崖相比,幼时的那些记忆,似乎才更可怕。
和裕三十年
百越,白象村,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村口的菩提树下,抬头仰望天空。
“村长,村长,你在看什么呀?”
“村长在看天上的云吗?”
路过的三两顽童,笑嘻嘻的询问道。
“是啊,我在看云。”老者摸着胡须笑眯眯的说着,眼神却暗含惆怅,看着那群顽童远去,抬头再次看向天空。
我在看,天色将变啊。
“丫头,回来!”村庄的妇人拉开门缝,招呼着在门外抓羊拐的自家闺女,“快回来!”
女童闻言起身在衣服上擦了擦沾了尘土的手指,然后乖乖进了屋。
“这是怎么了?”村长站在远处看到这场景,便走上前问那妇人。
“村长,怎么是您。”妇人神色有些惊慌,犹豫再三,才对他说明:“是.....村北头的吴娘子,生了.....生了妖子!”
妖子?!
“是啊,妖子,半边脸都是眼睛呢......”
“半边脸都是眼睛?娘莫要胡说了,那得长多少只眼睛啊。”壮汉下田归来,端着碗清水站在院子里喝。
“可是你春兰嫂嫂告诉我的,春兰的舅母去接的生,这我还能骗你不成?”妇人辩解道。
“真是妖子?”
妖子便是妖胎,这在百越,是禁忌。
暮色西沉,小村庄里的人为了省去油灯蜡烛钱,早早就睡下了。
村长深一脚,浅一脚的往村北头走去,远远便看到一处尚还点着烛火的院落,他走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面色阴沉的青年男子,在看到他以后,神色更显阴沉,欲言又止的喊了一句。
“村长.....”
“嗯,我听叶家吸附说,你媳妇生了。”他走进院子,变听到了有人低声抽泣,便循着那抽泣声走了过去。
屋内,一个年轻女子死死抱着襁褓,坐在旁边的妇人脸色铁青。
“母亲,这是我的儿子,这是打我肚子里出来的孩子,他不是妖子.....”女子抹着眼泪,伸手抚摸着襁褓里的婴孩,手指滑过的地方,乌青色与白色交错,整整半张脸,都像被人用笔画了一只,又一只的眼睛。
“打你肚子里出来的,可不就是妖胎!妖胎生出来的,不是妖子又是什么?”妇人怒道,她们家怎么娶了这么个儿媳妇,头一胎竟就怀了鬼胎。
村长站在门口轻声咳嗽,打断了婆媳二人的对话。
“村长!”女子扭过头,看清来人后,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村长!”听到他这样说,女子不顾刚生过孩子的身子,抱着孩子追出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至少,至少待他长到五六岁,至少让他不至于惨死山野......”
夏日蝉鸣阵阵,烈日下,瘦骨嶙峋的三岁孩童趴在地上刨着土洞,黑乎乎的手上都是裂开的伤口。
“妖怪!丑八怪!”
“妖怪又在给自己挖洞住了!”
身后传来孩童的声音,他还未来得及扭过头,便觉得脑袋一痛,被人丢了石子,他捂住脑袋,感觉手心有些热乎乎的,扭过头冲那几个孩童笑了笑。
“你看啊,他的脸上真的有好多眼睛!”
“他还在笑,好吓人!”
“快回家啦,等下妖怪要吃人了!”
孩童一哄而散,只留树下的他一脸茫然,便又继续趴在地上挖着洞,好半天挖出来一条系长的蚯蚓,他忍不住咧开嘴笑笑,将蚯蚓丢到瓦罐里,起身抱着瓦罐,步履蹒跚的跑回了院子。
“今天找到的还挺多嘛。”男子接过来看了一眼,顺手从旁边一条土狗正在吃的饭盆里,抓过半张饼子丢给他。
“爹.....”他接过饼子,抬起头露出笑容。
谁知那男子看到他的脸,起身一脚踹了过去。
“滚远一点,谁是你爹?说了多少遍了,不要用你的那张脸对着我.....”
男子骂骂咧咧的进了灶屋,要去寻木棍,孩童抱着饼子坐在地上吸了吸鼻涕,屋内的女人忽然冲了出来,一把抱起地上的孩子,将他丢在院门外。
“快跑远一点,晚点再回来,不然又要挨打了.....”女子从怀里摸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递给他,又嘱咐了一句:“听到没有?”
“娘.....”他没有接那馒头,只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不要叫我娘,不然他会连我一起打的!”女子低声骂了他一句,将馒头塞进他的怀里,然后关上了院门。
“你又把他放跑了是不是?”
“念郎.....”
院子里传来男人怒气冲冲的骂声,和女人的哀求声,他抱着那个馒头,转头就跑远了。
初秋的夜晚,虽算不上冷,可也没有多暖和。
妇人听着窗外滴滴答答落下的秋雨,握紧了薄被一角,直到身侧的男子传来鼾声,才轻手轻脚的走下床,悄悄打开院门,便看到尚才三岁的小孩子窝在门口,廊檐遮不住的半边身子已经被秋雨打湿。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的被驱赶,被嘲笑,被厌恶,被骂作妖子,一直到五岁那年。
他穿着破旧的棉袄和草鞋,嘴唇冻的乌青,抱着从山上捡回来的树枝柴火从村庄内走过,闻到了飘来的饭菜香,听到了热闹的鞭炮声响。
今天过年了啊,他笑了笑,抬脚赶紧往家的方向跑去,却发现院门已经落了锁。看来,父亲又忘记了他还没有回来吧,他不敢敲门,只好抱着那堆柴火,蹲在院门外的石墩上等着,院子里的土狗小黄开心的叫着,应该是父亲喂了它肉吃吧。
真好啊,他呼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天空,忍不住眼睛一亮。
天上,下了好漂亮的花朵,那些白色的花落在脸上,冰冰凉凉,落在掌心,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院门咯吱一声,拉开一条缝,探出女子的半个身子。
“进来吧。”
他站起身,笑着指着天空,对女子说道:“娘,天上下了好漂亮的花。”
“傻孩子,那是雪。”女人的脸上勉强露出笑容,将他拉进了灶屋。
灶屋里,摆着一张小小的木桌,三菜一汤虽摆的整整齐齐,却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冷掉的剩饭剩菜。
“快吃吧。”女人让他坐下,关上灶屋的门。
“给我吃的吗?”他眼睛亮亮的,看着她,“娘,这是给我吃的吗?”
“是给你吃的,想吃就吃多少.....”话还没说完,那孩子已经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她忍不住背转过身,捂住嘴无声哭泣。
“娘,肉真好吃,娘,你吃过饭了吗?你也吃吧?”孩子自己吃着,还不忘记问她。
女子擦干眼泪,转过身看着他。
“吃饱了,就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