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如血,一点一滴在倩尤的脑中汇集,她想起了曾经的一切,她看到了在炼狱之中的尤谒,她见到了他的誓言。
她看到自己曾经最信任的人因为一句誓言,成了别人手中的利刃,用昆吾剑将自己害死。
她看到自己怨魂在段府周围飘荡,她看到山河沦为赵家伏地,她看到智族同僚为了自己流散各地。
她看到自己的残魂被救,入了帕子进了最可怕的地狱。
曾经忘记的事,訇然进入脑海,倩尤痛苦万分。
她哭着起身,看向周围,疼痛之感从腹部向周身蔓延,她哭肿的双眼看不清一切。
倩尤爬起身来,看到冰面之上的倒影,红衣女子正在惊异的看着自己,她想了起来,那是在冰火海中的场景。
駁兽正在段亦忱的身后,她似乎没有注意到。
倩尤向着冰下的身影传话,要她将駁兽赠予尤谒。
那是她的信号,从这一刻起,倩尤要让所有人知道,自己是智女段亦忱,她回来了。
段亦忱应允后离开,冰面上的倒影渐渐变成了她自己,那是一张和过去一模一样的面孔。
不同之处是她的左脑上戴了一块金甲,像是朵盛开的海棠花贴附在她的头上,花蕊处镶嵌着零星宝石。
她知道,那精致的花雕之下,是不堪入目的伤疤。
山岗之上自己被削去脑皮的场景,似乎在眼前浮现。
“你回来了。”此声音波澜不惊,虽是只见过两面,但是这般清透慵懒的声音世间只有一人。
“怎么是你?”倩尤看着冰面之上清晰的倒影问道。
“你当年答应的事还没做到,我不找你找谁。”
他的模样依旧如出尘的仙人一般令人沉醉,言语却依旧令人想要将其痛扁。
“说吧,什么事。”倩尤躺了下来,不再看他的倒影。
“你感觉怎样?能否起身?”这人说着,走近,附身看向倩尤。一张如雕塑般完美的脸庞倒映在倩尤的眼里。
倩尤像是死鱼一般躺在原地,并不动身,瞪着双眼瞧他。
她的眼,变了。浮清内心一惊。
“你?”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
“我?哈哈哈哈……”倩尤放声大笑,笑得自己侧过身子,卷曲做一团,眼泪汩汩流进发里。
浮清眉头紧蹙,心拧成一团,他蹲下身来,怔怔地看着倩尤。
“你信不信,现在的我,是两个人。”倩尤抬头嬉笑着对他说道。
浮清如水的双眸氤氲起雾,双唇紧抿。若说这是心疼,恐怕也没人会信,奈何他却是心疼。
“看来你只是把这副身躯留住,至于我这魂魄经历了什么,你恐怕还不知道。”
倩尤从冰面上爬起身,继续说道:“这身躯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道,来,傀儡师,告诉告诉我,你是怎么将这块碎玉救下来的!”
倩尤说这些话的时候,却笑滟如花,完全没有方才的哀伤与痛楚。浮清看着她的样子,感觉跳动的心被酒浇了一般,灼热而辛辣,随即是刀铰般的痛。
“当年智女之死人尽皆知,央国战败,你的尸身虽被送回段家入殓,但段老爷身亡之时,一场大火烧尽了家中一切。混乱之中,我带你的尸身逃了出来,置于这寒冰之地。”
浮清坐在倩尤身旁,看着她那菡萏般的脸庞,浓密松软的睫毛遮住了她半个眼。转头之时,却清晰可见那轻蔑而飞扬的眼角,她并未生怒,目光却极其凄寒。
她挪到浮清身旁,松垮着身子靠在他的身上。
倩尤感受着着浮清此起彼伏的呼吸,和突然加快的心跳声问道:“你为何救我?你怎知道回来的是不是我。”
“我寻遍了人界和魔界,在混沌初听说你的残魂还在。”
浮清低头看着怀里的倩尤说道,“你可否记得智族旧友?
有一位叫萧瑟,还有一位叫年逸,他们二人偷习禁术,寻得你的一缕残魂。
还记得海棠精灵吗?她耗尽自己的修为,毁了容颜,造了分隔魔界与人界的混沌初,也是她用海棠花瓣,盛了他们寻来的你从地狱回来的魂魄。”
“两位师兄我自是记得。海棠精灵,我的枯婆,她曾经的模样那般美好……”倩尤的声音渐渐变淡。
“还好你记得她。”浮清说道。
随即倩尤轻声嗤笑:“以前活着之时,真不记得和她之间居然有这么大的交情。”
“对她而言何谈交情不交情,只有该不该做。”浮清看向别处,随即又看了回来。
“那她又怎知自己做的是否正确呢?你们又怎知救我是正确的事呢?”
“因为你就是你,不管你受尽怎样的折磨,她相信,只要你再回来,定不会让人界继续受折磨。”
倩尤沉默,她想静下心来,仔细回想脑里的所有过往。
她还记得半妖之时,最后的记忆便是与宁娜一起,她们将她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屋内,随后,她便眼前一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是还有些记忆,迷糊的,凌乱又破碎的浮现在了眼前,那应是遇到两个女孩之后发生的事。
她看到自己的皮囊被毁,容貌尽失,再次的沦为了最下贱的半鬼鬼奴,她同一群鬼奴被拴在一起,穿越荒漠和雪山至魔界。
她似乎可以想像的到,自己那时的饥饿,干渴,恐惧和寒冷,因为披着残破的皮囊,所以人的各种痛苦她依旧可以感受到。
她像是被控制了一般,并未想要逃脱,也没想留下尤谒可以找到她的记号。
那是的她似乎认命,甘愿永远做一个没有思想的鬼奴。
她和其他鬼奴一样,吃尽苦头后被送至魔界,关进笼子,在路边售卖,等待着他们的新主人。
面前常有魔军经过,但那时的倩尤容颜尽毁,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残废样。
她不知该寻求谁的帮助,那时的她思想尽空,只有零星的一部分关于段亦忱的记忆,全是模糊的片段。
她不记得自己经历了那样的日子多久,直至某天被新的主人买走,她在新主人家里喂血龙兽。
那是魔界常见的兽,倩尤清晰记得那群家伙。因为它们和人界的马用处差不多,用来载人行驶。
不同的是它们的长相丑陋,身上有着一股腐烂的奇臭。她的差事便是照料那怪物的吃喝拉撒,还要负责清理粪便和清洗它们的身体。
魔界的贵族似乎对味道极其敏感,这怪兽虽是善于奔跑却肮脏不堪,所以清理怪物的卫生并不是件简单的差事。
倩尤几次因为没有做好而挨了管理罗刹的鞭子。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那些疼痛仿佛过眼云烟,留下的记忆如梦幻一般。
“是那两个妖女害的我。”倩尤想到此忽然说道。
浮清一愣,不知她所述为何人。便问道:“你可否记得她们的模样?能猜测出来她们是谁吗?”
“知道,永远都不会忘。
除了玉瑾还有魔界那老婆娘还能有谁。”倩尤唾弃道,随即不屑一笑。
浮清低头,看着冰面上她那讥笑玩弄的表情,反应过来她真的不再是记忆中的段亦忱了,她还有亦忱的影子,但是性格与说话习性已经大变。
“人界的赵后,她还好说,不过魔界的那位较难对付。”浮清将她眉前的一缕发丝别在耳后说道。
“那就一个一个结束。”倩尤仰面望向他,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她笑过后起身在冰面之上散步,仰头张望这里的景致,此地看似冰面,却不似人界的那种冰川地貌,看起来颇具水界风格。
“这是哪?是水界吗?”倩尤张望着,只见四面并无墙壁,一片空旷的冰面被水的结界所围,抬头可以仰望青天,轻薄如棉丝的浮云飘荡于天际。
“是水界的冰境。”浮清顺着她的眼神望去。
“你为何将我尸身带到此处?”
“其实那算不是尸身,因为你是智女,是不死之身。”
“还不死?那我这又算做什么?算回魂了?”倩尤轻笑。
“你的魂残了,你说你是两个人,原因应是如此。”
她见浮清剑眉微蹙,深邃的双眸眯着,轻叹一句:“你是否是人魔混血?”毕竟她在她看来,浮清的样貌并非魔鬼那般狰狞。
浮清不解,板起脸来说道:“我并非像你的小神仙般混血,我只是纯魔界中人。”
听他提到尤谒,倩尤顿时冷脸,语气如寒风般凛冽:“你提他做什么,扫兴!”
“若是你厌恶此人,我自是不想再提。”浮清抿着嘴笑了一笑。
“你为何救我?”倩尤走到浮清身前,看着他的双眸问道。
“你随我来。”浮清拉着倩尤走出。
此处的宫殿建于海面浮岛上,经过蜿蜒的青石桥,到达另一处冰封之地,冰砖砌墙,只留有一道门,无窗无顶的结构像是人间的天井。
走进之后,发现脚下的冰面浮于海水之上,冰面如琉璃般清透,可以清晰看到下面流动的海水。
倩尤见室内地面之下有一水绿色的身影,她跑过去,透过冰面和海水看到下面冰棺中的人。
她有着一张和自己极似的脸,倩尤看向冰面反射自己的模样,又看到了冰面之下她的模样,顿时升腾起眼雾。
那梦中想象过千万次的模样,终于真正出现在眼前。
母亲的面容略显疲惫,但毫无岁月的痕迹,不过想想也是,她不过和自己一般的年纪便已消逝于这天地间,又怎会苍老。
“我娘为何藏于此处?”倩尤看着冰面下的母亲问道。
“洛先生将智女安葬于此。”浮清也跪在冰面上,看向冰面之下的段亦忱母亲。
“还没问你,你个蚩宫殿主,魔界的大魔头,为何会在水界?”倩尤不解,看向身旁的浮清。
“我是你母亲的师弟,你的师哥你不知道么?不然怎么会对你这么好。”
“你是魔界之人,洛先生怎会收你为徒?”
“我师从洛先生在前,回魔界在后。”
“仔细讲讲。”
“我不记得少时的事,以前我曾在天界为质子,后入水界拜洛先生为师学习四十年,在我五十多岁的时候被召回魔界。
那时我才知自己是魔界蚩宫殿主,便随跟随夜王做事。
后来夜王败落,我藏身于冰境,三战得知你遇害,便寻了你,将你的残身补全,也算是还了我这师姐的人情。”
倩尤听他一会四十年,一会五十多的说着,有些迷惑,说道:“我母亲应是死于四十年前,那时的你在水界吧?”
“正是。”浮清回道。
“你知道她是因何身亡吗?”倩尤望向他的侧脸,只见他眉头轻蹙,如画的侧面弧度勾勒出一抹哀伤。
“她刨开自己的腹脏为了生你。”浮清的眼眸,映着倩尤困惑的脸。
她头一转,看向冰面之下的母亲说道:“原是因为我!”说罢,心生愧疚。
“宫里为其请来御医,并未保住师姐的命。师姐奇人异体,人界的医术用在她的身上并无效果,没过多久便无力回天。”
倩尤摸着冰面问道:“为何不葬于段家陵墓,反而留在此地?”
“因为师姐要保守一个秘密,那就是赤铜可伤智女。谁人都知她是玉肌铁骨,刀枪不入。这世间,只有昆吾山赤铜锻造的武器可以伤她。当年她刨腹的那匕首便是世间罕见的赤铜所造。”
“可怜我娘,也可惜了代代智女想保守那个秘密。终是都死在了赤铜之下。”倩尤泪眼朦胧。
浮清不解,问道:“你的意思是……”
“你们以为她们都飘渺成仙了?我的外祖母死于天界的清扬宫,因燃爆丹炉飞溅出的赤铜碎片而死。她的母亲是在昆吾山跌落谷底,被谷底锋利的赤铜划伤而死……再之前的,我不记得了。”
倩尤并不避讳浮清,将这些事都说了出来,浮清惊异,“你如何知道此事?”
“在死了以后,回来之前。”倩尤趴在母亲藏身的冰面之上,眼神看向并无一物的空中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