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日日都是天明气清,织影在几个仙侍整理折子的时候,两手托着脑袋,躺在影殿屋顶上,把手里的云朵捏成哆啦A梦的样子。
内心呼唤:任意门啊任意门,你可能带我回家?
足足一个月,她从影殿到司云殿再回影殿,应卯,批折,织云,再学些别的法术,连个间隙都没有,比起上任前忙了一倍有余,根本没有时间去做别的。
好在小金乌盛装莲花的金匣子材料特殊,过了这许久都没有腐坏,不然真是可惜了。
“神女,折子整理好了。”殿里的仙侍向屋顶探着脑袋。
织影回过神,说了句:“知道了,你们随澹生去领仙露吧!”
轻巧一拂,云朵舒展,飘去别处。
这一个月也不是没有收获。织影已经不像刚化人形时那样,对着云朵一戳一个破了,她学会了运用真身与云朵的契合性,像捏泥娃娃一样把云朵捏成任何她要的形状。
只是这还不够,她还是挤不出时间做她想做的事,就连向曲觅学法术也是一个吩咐一个做,下回见面交了作业,再吩咐再做。
这种忙得天灰地暗的日子何时才算到头呢?
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战神一族在勾陈大帝陨落的第三个年头,终于立下了继任族长,如此大喜,自然要行继任之礼。
别的不说,勾陈大帝在神魔之战中因公殉职,还顺道坑死了魔界三名族长,可谓战功彪炳,万古流芳,使得战神一族更显不同,直逼天帝一族。
故此战神族邀请天界各族三日后至南极降霄宫参加继任典礼。
司织亦收到了请帖,她打算带曲觅和织影一起去。下午收到消息的织影高兴得跳起来,围着影殿转了好几圈,差点儿囫囵栽进冼云池里。
她耐着心熬过三日,终于在锦岚一众同袍剜人的眼刀下,与曲觅并肩跟在司织身后驾云去了南极降霄宫。
战神一族世居紫微垣,历任族长居于紫微上宫,举行大典则在南极降霄宫。
南极降霄宫坐落在紫微垣最深处,众星拱立,闪烁如窈窕少女的善睐明眸。殿宇以星团为基,陨石为柱,其间柔光带着凛冽杀伐之气。
踏着漫天星子铺就的台阶,步入降霄宫,织影忽而想起上任那日,雎略作为贺仪送的沧巫剑,正是这样的气势。
雎略说他住在空桑山,为何不与族人同住紫微垣?
织影轻抚眉心,今日他也会来吧。
入得殿内,司织自去与交好的神族契阔寒暄,织影看着满天星辰迷了眼,辗转进了殿后的星落林。
林中生着料峭的玉树,株株剔透如水晶,温润如岫玉,伸展的枝头上挂着无数核桃大闪耀着光辉的珠丸,像一颗颗散落的糯米团子。
织影抿了抿唇,凑近了珠丸,伸出手指戳了戳,一不小心就将它戳得凹了进去,珠丸一下子耀起了白光,释放出冷彻如极地冰雪的气息。
被这气息一摄,织影还未来得及收回来的手指覆上冰霜。
这冰霜像一只急于噬血充饥的恶兽,一路从指尖蔓延,经手掌,手腕,手肘,眨眼间将她整条手臂裹住,令她手臂半分也动弹不得。
她脑子尚还清醒,惊变之下,急急地运起体内灵力与冰霜对抗。初时冰霜呈现出轻微的消融之象,但织影这稀薄的灵力与冰霜相比,不过是杯水车薪,聊胜于无。
冰霜一路势如破竹,蔓延至心脉。
织影只觉胸腔处似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将她冻得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眉毛上起了寒霜,发丝凝固成冰。
心脉受阻,灵力运转不逮,织影整个人置身于冰霜中,形成一座天然冰雕,远远看去,与星落林融为一体。
眉心识海传来异动。
织影被冻住,意识却清晰,她便如过往所习,沉入识海。
悬停在海面之上,她看见原本风平浪静的识海卷起了浪潮,浪花落下散落成零碎的霜花。
她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况,更遑论应对,眼底惊惶无措,不明白自己不过是戳了一个团子,缘何会变成现在这副景象?
织影欲哭无泪,想离开识海。
意识发出指令,但一睁眼,面前还是浪落成霜。她以为自己受冰霜所侵,意识也受到影响,加强了意念,试了几次,诸番如是。
织影看着起伏不定的识海,意识到事情不是单单受寒气相侵那么简单。
她心头疾跳:战神一族种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树,竟这样可怖?
如此想着,一句如沙砾般嘶哑难听的话如鬼魅般飘进耳中:“我等了几万年,终于有人来了……”
这声音就像执粉笔的手指指甲划在黑板上,“刺啦”一声,织影听得汗毛直竖,惊问:“谁?”
浪潮倏而归于平静,波澜不惊,织影却觉得平静之下潜伏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
她不能离开,就只能停留在识海里,提着心巡视她这几个月来种出的一亩三分地,等候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织影逐渐时日尚浅,识海也就那么大,再拖沓也还是很快就转了四五圈,这时,识海又起了变化。
漂浮在海面上的晶莹霜花疯长,一朵朵逐渐连在一起,继而将整片识海牢牢覆盖,形成一层厚厚的坚冰。
识海是一切灵气的来源,冰层如刀,一下斩断了灵气与主人的联系。
织影足下一轻,失重感再次袭来,耳边是冰寒的风声。两三个呼吸间,风声陡消,织影重重地摔在冰面上,全身散了架似的痛得要命。
她痛呼出声,撑着手肘艰难地爬起来,浑身疼得她不知道揉哪处才好。
正当她纠结不定间,一双泛着黑气的玄色战靴映入眼帘,她忍着痛缓缓抬眸。
黑甲玄衣,胸前两片打磨光滑却划痕无数的圆护,形制与当初的雎略一般无二,但那泼墨似的黑气却又与雎略的周身正气截然不同。
更可怖的是,他黑气缭绕的脸上嵌着两颗闪着血光的赤目。
织影看着打了个寒颤,恐惧之下反而忘了后退,她抖着颤音问:“你,你是谁?”
那双赤目忽地闪了一下,声音还是那样难为听,像树枝刮在墙面上:“没想到你这里还藏卧了不少,可惜不是龙,也不是虎,只是两只小虫子,待我占了你的躯壳,再来捏死他们。”
织影心头猛跳,全副注意力全在他说的“占了你的躯壳”这几个字上,她瞠大了眼睛,瞳孔缩到极致:“你说什么?!”
那人矮下身来,一双赤目就那么直直地盯着她。
其实织影看不见他的眼睛聚焦在哪一点,只是内心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是在打量着她,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力量。
“别动,我会让你死得干脆一点儿。”
轻飘飘一个“死”字猛地令织影回过神来。身上的疼痛也不顾了,踉跄地爬将起来,转身拔腿就往后跑。
她本能地觉得前方会有出路,却不知识海被封,处处都是死路。
那人就这样立在原地,看着她东奔西跑,在狭小有限的识海里不停地打转。
待到织影跑到第十三圈的时候,那人终是耐心告罄,手掌一扬,正在迈腿狂奔的织影一只脚被冰面腾起的冰链牢牢锁在了上面,一条腿尚还跃起在半空,被冰链这一带,整个人再次跌在冰面上。
脸上被冰碴划了一道口子,立时涌出血来,却又因为寒冷的温度止住了血液的流动。从左眉到右额,红色的痕迹映着雪白的小脸上,看上去妖魅而蛊惑。
那人身形如魅,转瞬就来到织影面前,出手如电,一爪锁住她的脖颈,虎口粗暴的厚茧磨得织影的皮肤发红。
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二次被人锁着脖子了,陌生又熟悉的窒息感涌上胸腔,织影近乎贪婪地想要呼吸,脖子上的禁锢却收紧的更厉害。
可这次,对方不是傲娇暴躁的小金乌,不是她说几句服软的话就能解决问题的了,短笛也早就在小金乌那次碎裂,就算没有,识海里也不可能用上。
也就是说,她没有任何求救的机会,只能靠自己。
活下来。
织影脑海里只有这三个字。
从十五岁到二十一岁,过往望女成凤的母亲对自己什么要求都没有了,只有活下去,于是她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治疗与药品试验,在命运之神的手里挣扎着活到了现在。
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有各种各样的未来;唯有活下去,才能不负母亲的期待;唯有,活下去……
“不——可——以!”
※※※※※
勾陈大帝统御战神一族将近十万年,经韬纬略,修为无双,各分支欣然臣服。
然而一场神魔大战,勾陈大帝的陨落将所有光鲜的面具撕开,露出里面各分支争名逐利的龌龊肮脏。
各部长老各有其拥戴之人,既不能让别支拥立自己,也不能接受别支提出的人选,于是数度争论不休。
为避免别族看笑话,素以战争为荣的战神族长老们,竟如一群乡野泼妇一般锁在紫微上宫里唇枪舌战。
玄祖元君唯一的弟子,战神族分支,空桑山的领袖雎略就这样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被拿来同他比较的是峄皋山的岩川,还有常羊山的戚谷。
最后一直旁观,被吵得耳朵嗡鸣的大长老提出,让勾陈大帝的大弟子玄戈继任族长。
众人静默无声。
玄戈生于各分支交界处,既归属各分支,又不属于任何分支,不偏不倚,且他是勾陈大帝第一位弟子,由勾陈大帝亲授法术。
这么一看,玄戈不涉各分支利益,的确是族长的最佳人选。
于是继任族长之人敲定,各分支又恢复了以往表面上的和谐。
空桑山的雎略,至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这场族长争夺战中。他所执的信念,是用手中的力量说话,口舌之争只会让他觉得,这是对他的侮辱。
支持他的羌吴不服玄戈当族长,他觉得修为最高,法术最强的雎略才是最适合的。是以在继任之礼上,他托着性子孤冷的岩川避到了星落林来表示他的态度,尽管他的态度根本没有人在意。
“大长老怎么会选了玄戈?他性格温吞,优柔寡断,主见全无,简直一无是处,我都比他强。”
“他也就占了个先族长大弟子的位置,若不是勾陈大帝可怜各分支都不要他,将他收作弟子,他还不知道在哪里啃树皮呢……”
“岩川,你说呢?”
难得岩川不嫌弃他的聒噪,一路听着他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到现在。停在星落林前,岩川执礼对着玉树恭敬一揖,而后瞥向羌吴。
羌吴被他盯得尴尬地也朝玉树肃然行礼,抬起头来接着问他:“玄戈做族长,你也不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