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魄流光,清风徐徐,花影微颤,水亭处齐纨随风起,那公子端坐于水亭中央一方桌椅处,白玉石为椅,白玉石为桌,他端端正正地坐着,身上着的是月白色的长衫,那长衫是极简单的样式,好似裁了一片月华而制,并无甚繁复的花纹,只是细瞧去,才得发现那袖口处以银线暗绣了一簇翠竹,这翠竹绣得委实精巧,竹子的风雅与风骨尽显。
又见那人白净如冷玉的手自那袖口处探出,取了一白玉棋子掷于其身前白玉石桌上,这才惊觉那白玉石制成的桌上镌刻好了纵十九道,横十九道,纵横交接出三百六十一点,这白玉石桌竟也是一棋盘。那白玉棋子掷于其上,玉石相碰,似环佩叮鸣,金玉相振,又似兵戟暗锵。
“来了因何不现身?”那公子的唇角弯出一抹笑,极淡的笑,内敛不张扬,映着皎皎月华,那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一抹笑意好似凌风飘然的荼靡花,目遇之,便不能忘。
听了这话,苏落便自那开得缭乱错落的海棠花之中信步而出,她本就无意躲藏,躲藏什么呢,反正都是藏不住,躲不过的,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她轻挑了眉梢,笑语:“夙回先生,我这厢给您见礼了。”
那公子的唇角被她此番言语漾出一点涟漪,却不见他动分毫,仍端坐于水亭中央,也不见他言语,只是这般浅浅淡淡地轻勾着一抹笑意。不闻他言语唤她来此处坐,也不见他示意要赶她走,他只是轻轻柔柔浅浅淡淡地轻勾着唇角的一抹笑意。
苏落灵眸一转,自携身旁一朵海棠花,轻跃而起,踏水无痕,向水亭处纵身去。彼时月光浮华落于水面,本是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只因着一片海棠花瓣落水,引得水波一动,涟漪漾开,月华似裂锦,波光粼粼。
她一走近,他唇角的笑便添了一两分,只是眉间的结亦锁上半分,也不知到底是喜她走近,还是恼她走近。
苏落自顾自坐下,浑然未觉,她一心只为来亭中坐坐,本就不是为了来给这夙回先生见礼的,只因这水亭若是夙回他不在,他设下的结界无人能解,任何人事物不得靠近,便是他在了,也须得他应允,方能靠近这水亭。
夙回见她坐下,微微垂着观棋的眸子才微微抬起望她,见那人脱了冬衫,半夜来此,也未披上见大氅,只穿了身烟翠色罗裙,眉间便又锁上了半分,冷着声道:“现下还是初春,冬雪方消,虽说初春已至,冬雪既消,便已无甚影响,只是半夜到底还寒得很,出来还是披件大氅的好。”
苏落闻言,讪讪笑了下,将方才随手擷下的海棠花置于白玉石桌一侧,有意轻描淡写将此事一笔带过,道了句:“知道了,先生这般挂心,我定下不为例,不敢疏忽大意了,先生莫恼我,看看,这海棠花开得甚好,我特意为先生采撷的,不知此花是否有幸博先生一笑?”
夙回原先眉间锁着的半分结这才微微舒展开,道了句:“楼主半夜赠花,倒是风雅。”
苏落瞧了眼夙回,微微一笑,沉着应下:“不比夙回先生,半夜下棋,这下棋本是两个人解闷打趣的玩意儿,夙回先生这般下,将二人相互解闷之物变成了自我博弈,想来更添风趣。”
闻言,夙回执着黑玉棋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唇角的三分笑意仍是勾着,丝毫不减,丝毫不增,而后黑子骤落,掷之有声,似兵戟相碰,金钺之鸣,再而后白子被将一子,他玉手轻移,自那棋局之中取下那颗败了的白子。
苏落这才细瞧起这棋局,原先只知这人时常下棋,下棋都是自我博弈,却不知他竟能将一盘棋下出两种路数,分明白子黑子皆是出自他手,可白子黑子的棋路却是全然不同,白子沉稳内敛,步步为营,谋略深远,黑子则张扬激进,步步紧逼,破竹之势,这般下,倒真是令人为其心思之精巧而叹服。
夙回见她细瞧了一眼,便将手边的白子棋盒推至她面前,道:“不如楼主陪我对一局,让这棋变成二人相互打趣解闷的玩意儿。”
“不了不了,”那棋盒还未推至苏落面前,苏落便连连摆手,想着拒绝得太过刻意了些,便轻咳一声,婉拒道,“我一向不善棋艺,夙回先生岂能不知,这般真是折煞我了。”她话是如此说,只不过素来习惯在夙回面前端着个一本正经的模样,这一端便是千百年,初时,心里无甚事,后来端得久了,有了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也习惯了不讲,实则,只有她自己明了,她下不了棋,是因她每每执那棋子时,执白子总觉自己在执森森白骨,执黑子又觉自己身处无边无尽的黑夜之中,观棋无妨,只是下棋每每都下不去手,更何谈以此与人解闷打趣呢?
夙回长睫微垂,半掩住那双清浅的眸子,那眸明亮如皎月清辉,这下被纤羽般的长睫半掩,更显他眸中清冷月辉,他自行将那白子棋盒移回至自己身旁,唇角依旧三分笑意,不多不少,“既是楼主今日无意,不如改日。”
苏落应下,一脸诚挚,“好好好,改日,改日。”
心里想的却是改日本就是明面上的客套话,谁会真的追问究竟改到哪一日。
岂料那人长睫微微一抬,神色不改,道:“不知楼主想改到哪一日?”
苏落一惊,掩面重咳了一声,叹道:“夙回先生棋艺精湛,我这般棋艺不精的,怕是不能匹及,既又夸下海口同先生相约改日一战,那便两百年后吧,两百年后还在这水亭中央,我与先生交锋厮杀,不死不休。”
此话一出,那双清冷眸子中的月辉似是一颤,良久沉寂,半晌才听得他说了句:“好个不死不休。”语气如平素里交谈一般,听不出什么起伏。
只是苏落不知缘何,纵使他是这般毫无起伏的语气,她亦能听出其中的波澜,于是赶忙赔笑:“这原是我从戏文里听来的戏言,若是用错了地方,先生切莫怪罪,且当我无心之失吧。”
“不会。”
“早知先生宽宏大量,君子之风。”
“不,你用得极好。”
眼见这天便要聊不下去了,可是苏落自知纵使再聊不下去,也得生硬地继续下去不是,于是她干笑两声,“哈哈,哈哈。”
夙回仍是清清冷冷,含笑看她,三分笑意,不增也不减,端正坐着,不言也不语,果然这天聊不下去了。
幸得一声呼叫,“夙回先生,有人来访,说是要求见楼主。”
苏落瞧着与她隔水之遥的人影,便向夙回道:“既是如此,那我便去看看。”
“慢着,半夜来访,还是多加小心为上,我同你一起去。”
“那这棋?”苏落瞧着这棋局,试图婉拒。
“残局不可解,亦如残梦不可得,走吧。”夙回缓身站起,长袖一挥,玉手一移,推乱这桌下了一半的局,又是长袖一挥,只见黑白棋子分明,各自落入各自的棋盒之中,而后他抬眸望向苏落,立如芝兰玉树。
苏落心中幽怨,面上不动声色,尝试着再次婉拒:“那这花?”
“万花齐放不抵一树晴雪,下次莫要随意攀折了。”他虽是这般说,却还是将那折海棠花携着了,“但,既然攀折了,那我便带着,寻个白瓷瓶,置于屋内吧。”
苏落四下里望了下又望了下,夙回眸光流转,“还有何事吗?”
“无事了。”无事可推辞了。
“那便走吧。”
苏落半垂下头,低低应了声:“是。”
二人踏过水域,夙回又将那水亭连同四周水域皆复设了结界,这才同苏落经过穿花小径,经九曲回廊,入了大厅。
那求见之人便立于厅堂之上。
苏落绕至那人身前,漫不经心地瞧了那男子一眼,一眼下去,心中惊叹,这人,竟是个活生生的人!
有人上门,真是稀奇,向来都是他们找人,谁承想竟有一日,会有人找上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