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说,史书上记载的不错,他幼年确实不受父亲喜爱,因他身体不好,体弱多病,经常生病使得父亲渐渐开始嫌恶他,也连带着嫌恶娘亲。
那时因为他时常生病的缘故所以他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经常聚在外面玩,他只有一方小院,小院里抬头便是一块四四方方小小的天,低头便是一块四四方方小小的地,他没见过外面的天。
于是他自幼便爱读书,尤爱读经世治国一类的书籍,那时的他很想将来读书入仕,他想为当今世道出一份力,为生民立命,为往生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想看看这天下,想看看书里所描写的盛世是什么样子的,想看看盛世的天空。
其实当时他与娘亲被父亲的妾室设计陷害,然后被父亲赶出家门,送入寺庙的时候,他心里并没有对于父亲的怨恨,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赏识,也就从来没有过期待,自然这样的结果虽说有些超乎他的意料,但是他毫无不满之感,因为他从未得道,因而从未期许,自然不会难过,更莫提说什么怨恨不怨恨。
与娘亲初到寺庙的那段日子里,娘亲只会终日以泪洗面,他也照旧读着他的书,因为他从来都会真正感觉到娘亲对于他的喜爱,他知道娘亲对于他心里是有怨,娘亲常常在说,若是他是个健康的孩子,那么父亲并不会娶妾室进门,也不会如此嫌恶自己,每每他生病,得到的不是娘亲的照顾,而是娘亲的抱怨,娘亲总说他怎么这般体弱多病。
后来他渐渐长大,写诗为文,再将这些诗文托那些出去采买寺庙之中日常所需之物的和尚们拿出去卖,大都都是无人问津,因为这样的不咸不淡的世道里,人们没有开创盛世的心思,也无须担忧什么战乱,他们想要的不过就是偏安一隅的同时能够享受秦楼歌舞,靡靡之音。
所以甚至有人看中了他的文采,问他愿不愿意写些艳俗的诗词,他自然拒绝了,此刻他是真正地两袖清风,既是如此,又何尝不顺着这自然之意,做一个清高之人,他看着面红耳赤地传达着别人意思的和尚,笑了笑,继续选择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他甚至自嘲地对那和尚说:“我也非什么清高到不为五斗米之人,若是这五斗米换成十斗或许我就心动了呢?”
再后来,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人祸的一场大火就那般到来,他在熊熊大火里寻找着母亲的身影,他心里其实明白,这场大火跟父亲的妾室脱不了干系,应当也是父亲那妾室所下的毒计。
但他不知,为何那妾室已经将他们母子二人赶出了家门,还要下如此毒手?
当时的他并不在那间起火的屋子里,那时正值寒冬,久久不见下雪,就在那日,下了第一场雪,那雪下得好大好大,他被外面的雪色吸引,出门赏雪。
他看见屋子起火时便急忙冲进去寻找母亲的身影,他看见母亲坐在屋子的角落里,就在那里哭着,他冲到母亲面前,刺眼的火光和呛人的浓烟里,母亲说:“都是因为你,若是你没有那么体弱多病,你父亲就不至于嫌弃我至此,我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拉起母亲的手,道:“母亲,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现在先出去好吗?”
那一个场景,他毕生难忘,母亲甩开他的手,对他说:“我还逃出去做什么?你父亲听信了他那歹毒的小妾的谗言,如今纵然我与你逃出去了又如何,那小妾还不是要使其它法子来对付我,我还有什么办法,我还有何处可逃?”
他看着母亲坐在角落里一直哭,只得强拉着母亲出去,他拉着,母亲在后面拽着他,不肯走,最后悬梁落下,他被砸伤了头,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
听闻是今夜在寺庙之中借宿的一个男子走近火海里救了他,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看不见了,可是他却能感觉到身边有人存在。
想来那人便是昨夜里救了自己的人,那人的声音很清冽,像是一个少年郎的声音,说来也好笑,不知怎的,他总是忆不起那人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听那人说:“昨夜发现寺庙里有火光,便寻着火光而至,见他与一妇人困于火海之中,便救了他,可是那妇人便救出时,已经没了呼吸,他便给了些银两于寺庙之中的主持,将人埋在了后山处,想来你与那妇人或是母子,望你节哀,若是想去见见你的娘亲,我可带你去,只是你现下因昨夜屋檐落下的木梁砸伤脑袋,大夫说你脑中有淤血留存,导致了你的眼盲,此事可得你好了我再去带你见她,若是你现下想去,也是可以的,我扶着你过去吧。”
他听了母亲逝世的消息,没有特别悲伤,甚至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他说:“多谢兄台搭救,若是没有兄台,我怕是就要命丧于那火海之中了。”
此话一出,又听得那人道:“也不知我是该救你还是不该救你,我家先生说世人皆有其命数,我不应该胡乱为之,但我想着既让我撞上了,总不能就这般看着你死去,所以终是救了你。”
秦川低下头,双手握拳道:“兄台救命之恩,秦川必定以命相报。”
此话出口,却听得那人只是轻笑道:“不必如此,举手之劳而已,我不图你报答,只希望你此生能够多做善事,过好这一生。”
此后的一段时间,直到他的眼睛重见光明的那一刻起是他此生过得最静谧的一段时光。
他与那人畅谈世道,那人对世间事的看法很是特别,很是淡然,那段时间里,他写了很多文章,经世治国为人的文章,那人夸他写得好,说他将来必可入仕,一展宏图抱负,为这世道做出一点贡献,说他定然没有救错人。
那人还说,他将他的文章拿出去卖了,换了不少银两,他想怎么会呢?他又不是不知,自己的文章卖不出去,他笑了笑,不去拆穿那人给自己的善意的温存。
后来他眼睛好了,一夜他从梦中惊醒,醒来时便发现自己的眼睛好了,他欣然行至院内,想去寻那人,看看那人的模样。
于院中,他见到了那人,锦衣冠带,站在黑夜里,手里拿着文稿,他似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于是转过身来。
他望着他,笑了,他身后是未睡的海棠花,海棠花坠满枝头,他这一刻,才清晰地感知到,原来已经春天了,冬日过去了,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