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凭着他那年迈的父皇对他的那一丝愧疚与动容,如愿地留在了都城之中,后来他便开始了一段闲适的生活,说是闲适,也不过只是表面上闲适,装个样子给旁人看看的罢了。
除去太子只是他计划之中的第一步,也是秦川计划之中的第一步,他们确实是该站在一处的,毕竟他们总能想到一起。
太子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皇子,也是嫡长子,他成为太子,再到后来继承大统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现在太子被他们使用计谋除去,让圣上对太子心中生厌,再说现在太子已经身死,再也没有与他们一击之力,所以接下来就应该坐着看看那些剩下的皇子想要做些什么,然后再帮他们做些什么。
果不其然,那些皇子看太子已去,便都有些蠢蠢欲动,毕竟谁都觉得现下没有了嫡长子,他们这些庶子都有一搏之力,同时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毕竟谁也都认为父皇怎么会让一个身怀异族血脉的人登上皇位呢?所以的大臣也是这么想,于是谁也没有把他放在他们针对的计划之中。
这倒是给他省了不少力气,只是谁也没有设想过,若是所有的皇子都没有了一击之力,只剩下他呢?
所有人都不会这样想,因为他们觉得这根本就不可能,只有凌王殿下会这样想,于是不可能的事情也变成了可能,只是这其中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只有秦川知道,因为凌王殿下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棋局,他是操局者,不过是用谋略移动棋盘上的棋子,走出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步,也是走出离那把金光闪闪的椅子更近的一步。
只有身为他手中棋子,也是甘愿成为他手中的棋子的秦川,亲自走了这一遭,才知道从起初走到皇位的那条路上,他的脚下到底铺了多少人的血肉,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再后来,为了他,他也奉上了自己的血肉之躯。
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谁让他偏生遇见他,谁让救了自己的偏偏是他,又谁让这世上他偏是他的伯乐,若只是救命之恩,他以命偿了便是,可是还有知遇之恩,还有诸多日子里的甘苦与共,他早就把命与心一起交付,无从退,无可退了。
他知道,现下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因为他一直养在凌王府之中,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挺多查到的只是他苦命的身世,他也知道,凌王与他的眼光是一样的好,他们都挑中了五皇子来做他们的螳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于是他去到了五皇子府上做了五皇子的谋士,五皇子欣赏他的才华,知道他有惊世之才,一直很信任他,他帮五皇子除去路上的敌人,可是五皇子又怎么会想到这个人帮他除去那些人最终只是为了更轻松地除去他,他怎么会想到,他所做的一切以及那人尽心尽力为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凌王殿下铺路呢?
秦川说:“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他那时已经劝得五皇子给当今圣上下了慢性毒药,这种毒药会使人长时间神志不清,渐渐服用直至毒发便会形似暴毙而亡,而就在五皇子来跟他说,我们就要走到那个地方了的时候,他却已经要取他的性命了。”
那个夜里,星子都落幕了,没有月光,没有星星,他望着一片黑漆漆的夜幕,让自己被黑暗笼罩着,他想是不是连上天都不忍心看见这一幕的发生,都不忍心看着五皇子被他那般信任的人辜负,可他不得不辜负他,他感念五皇子对他的好,可惜他终究不是凌王,他有时候会止不住地想,若是当初救他的人不是凌王殿下,而是五皇子,一切是不是会好一点,至少他不必辜负一个这样真心待他的人。
五皇子提着走马灯,绕过穿花小径,灯光乍破这笼罩他的黑夜,他笑着向他走来,欣然道:“青白,不是你今夜约我在这院中饮酒赏月的吗?怎么今夜无月,你还备一盏灯,幸好,我在回府路上见到街市上的这柄走马灯,觉得甚是好看,想着买来送你,不然我们今夜岂非要摸着黑饮酒?”
青白是五皇子给他取的字,五皇子想要登上那皇位,也不过是想要在他手下开创一个盛世,二皇子为人虽有谋略,却崇武贬文,日后若是登基想来一定免不了受他暴戾的性子影响,三皇子心思过于深沉,想来将来会因为自己的疑心送走不少人,四皇子凌王殿下虽说什么都好,却因异族血脉没有一争之力,所以说,让五皇子登基或许是个很好的选择,可是他没得选择。
秦川望着五皇子,他确实是个好人啊,他说了很久,百般劝说,他才对他那父皇下手,同时他也没有告诉他,那慢性毒药会致命,他只是说会使神志不清,并且日后会医好,他有解药。
而且他明明可以杀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以绝后患,但是他却没有那样做,他只求他们不再争了就好,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下场虽说是流放,还不如说是去别的地方游玩。
那一刻秦川真的想替他除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不是因为只有斩草除根才能以绝后患,而是他不忍心将来看见的是五皇子的下场比他们都要惨的场景。
走马灯被五皇子挂在一旁的海棠花树枝上,海棠花开得很好,今夜无月,海棠也未眠,他不由地想起那夜他眼睛好了,看见凌王殿下锦衣玉带站在庭院之中笑望向他的场景,他想若是那时,他没有答应与他回府,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这一生也不会辜负这么多人,他一直在想,他究竟要辜负多少人,才能完成凌王殿下的大业。
走马灯很亮,灯光的颜色像是今日悬于天边的暮色,他一直坐在庭院里,看着暮色西沉,等着五皇子的到来,等到黑夜来临,他不是不知道他们约在夜里,可是他还是想这样等着,这样等着就好似他还能为五皇子多做一些什么。
五皇子忽地开了口,指了指那走马灯,道:“你看那灯上是什么?”
他脑子此刻很乱,随意看了一眼,道:“是一副竹林图。”
五皇子笑着对他说:“你再仔细看看。”
他仔细看了看,看到了那走马灯上,那副竹林图的右下角有端正楷体,写了他的字,青白,他说:“殿下有心了,竟然写了我的名字。”
五皇子说:“那日我第一次见到你,我看见你同我谈经世治国之道时眼睛里的光,我就认定了你,听你说,你没有字,我是一下子就想到你青白二字,我觉得这二字才是最为配你。”
五皇子的笑容在脸上漾开,他说:“果不其然,陪我走到最后的是你,我们就要走到新的起点处,开创属于你我的盛世了,到时候,我为皇,你为宰相,我们一起创造一个盛世,国泰民安,百姓安乐,无人颠沛流离,再也不会有路边冻死骨。”
秦川望着他,听着他口里说着的盛世,忽地眼前一片模糊,他在走马灯柔弱的昏黄的灯下,举起酒壶,五皇子和他一起待在这无极长夜里的唯一一片光下。
他虽是在黑暗之中行了太久太久时间的旅人,可他也知道自己对光明是有多么向往,他知道他在黑夜里待得愈久,就愈向往光明。
可是他此刻待在光明里,想的却是周遭的黑夜能够良善地包裹住他,不要让他看见自己亲手熄灭他眼前的那片光。
他看着自己给五皇子倒了一杯酒,又看着自己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他听见自己说:“五皇子,请。”
五皇子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他说:“秦川,你的名字属于你,你让他属于谁都是你的选择,但请你以后不要改字,让你的字属于我,好吗?”
他好像听懂了,他好像没有听懂,在五皇子给了他一个极淡的笑容,然后饮下那杯酒时,他才错愕地确信自己听懂了,五皇子知道了,知道了他是凌王殿下的人。
他惊讶地望着五皇子,看着五皇子倒在他的怀中,嘴角溢出鲜血,五皇子说:“现在,青白这个字属于你了,这个字是你的,哪怕是我给你起的,它也完完全全属于你,你记着,你身上总有一个角落是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的,不要觉得自己在世上毫无归属感,你有。”
秦川只知道此刻五皇子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也知道此刻的自己也是从未有过的狼狈,他颤抖着手,问:“为什么,你明明都知道了,你大可以,大可以······”
五皇子没有让他说出下面的话,而是先开了口,他的笑容淡淡的,虚浮得让秦川觉得这一切或许只是他的一场梦,可是这是真的,由不得他不承认,由不得他不相信。
他听见五皇子说:“四哥很好,谋略才能都在我之上,狠心无情也远胜过我,于情于理,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一个帝王最不能有的就是仁善,因为帝王若是太过仁善了,那么他的仁善便不在值得称颂,他的仁善也不珍贵了,也不会再是他的优势,所以四哥很好很合适,哪怕他是异族血脉。”
秦川望着五皇子,眼前如雾坠雨,五皇子轻轻抬起袖子擦拭去从他眼里落下的雨滴,他说:“你别为我难过,也无须愧疚,我不怪你,来的路上,我知道了你是四哥的人,我想了很久,以四哥之才,一定能算到我终究会知道,他只是在算你究竟能帮他到哪一步,所以我必死无疑,你反倒有一线生机,今日若是我杀了你,那么我也不会躲过四哥的算计,所以我是必死无疑的,你不过是其中一点助力,不要难过,我想,今夜,四哥的马车应该会在后门接你吧。”
秦川颤抖着擦着五皇子唇角溢出的血,他第一次这般茫然不知所措,五皇子看着他,道:“秦川,虽说你对四哥忠心耿耿,四哥怎么说不该害你,但是一枚棋子的命运终究只是成为弃子,哪怕留在了棋盘之上,操局之人也总要重新起局,去下另一盘棋,所以,小心四哥。”
他的手抚上他的脸道:“还有,若有来世,我一定要奉信神佛,因为若是今生我奉信了神佛,那么说不定那夜在庙宇之中救起你的人便是我,你也不必走了如此半生。”
他走出五皇子府的后门时,果见凌王殿下的马车正停在后门,他也知道车上不会有凌王,他紧握着那柄走马灯走上马车,他拿下这柄走马灯时,拉扯之中,海棠花落了一地,那时,他忽然觉得,原来眼前的春色也不过是他的错觉,海棠夜里不睡,只不过是它们想以最后残余的颓唐之躯撑起这最后一片颓唐春色。
他走进凌王府,看着凌王站在院内等他,他走到他的面前,问:“殿下可有为我备酒?”
凌王望着他,说:“自然是有为你备酒。”
凌王的眼神之中有一种被猜中了心思的嫌恶,他不喜欢别人揣度他的心思,更厌恶别人试探他的心思,秦川跟了他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他是故意。
一桌好酒好菜在前,为的竟是庆贺他杀死了这世上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人,真是讽刺,他举起酒壶,猛地往喉头之中灌,他想,若这壶酒有毒,他与五皇子同命,也是好的,那样他就可以彻底放下凌王殿下,那样他就真的彻底偿还了他这些年对他的所有恩情。
他望着他,凌王也望着他,他的神情就像是松了一口气,转眼,他的眼眸之中又染上些许恼怒,他道:“你方才的样子就好像是在一心赴死,怎么,你怀疑我在酒里下了毒吗?”
秦川想,若是这酒没毒,那么他与凌王殿下就真的要纠缠到不死不休,不过死的一定是自己,而不是他。
他道:“秦川不敢。”
说罢,他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房间,手里紧握着那柄走马灯,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凌王在他身后,眼眸之中有怒意,可看见那人一身风华都颓败了下去的样子,眼里的火便熄灭了,他的目光缓缓落到桌上的酒杯上,他想,幸好方才那毒是淬在了杯子上,而不是搁在了酒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为这样的偶然错误而觉得庆幸,明明那是个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