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罗特意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去寻夙回,听闻夙回院落之中的梨花是靠苏落的灵力维持着盛开的,所以常开不败,为的就是让夙回日日都能欣赏到满树梨花开放的盛景,浮罗听了只一笑,夙回当真喜欢梨花吗?还是只是被人随口放到苏落面前一说,然后苏落傻里傻气又执着地记下,待到功成名就将人软禁了,还不忘了拿据说是夙回最喜欢的花来装点,还真是可笑,夙回那个人他有什么真的喜欢呢?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认真的怕从来都是被困在这场局里的苏落。
他要她十恶不赦,然后他才显得冤枉可怜。
浮罗拂去肩上误染上的梨花花瓣,笑了笑,忽地神情狠厉起来伸手摧折下一株梨花,再一把将那株梨花碾成碎末。
夙回望着他做完这些事情,望着他神情变化,望着他一脸平静,面带微笑地走过来,望着他从袖中取出鲜红的一抹,是一折婚书,从他袖中取出来,一时红得晃了眼,还以为他掏出的一颗血红的心脏。
夙回淡淡定定地看着那颗与心脏同色的婚书,望着浮罗,等着浮罗开口,浮罗笑着打开那婚书,烫金的字,工整地写着苏落的名字,另一处还未落笔,那笔迹却是苏落的字,苏落从前出去历练,爱写信回浮生殿,却不是送给她的师尊,反倒不知道托了何人,每每一叠叠的书信都往他桌上放,不过是闲谈碎语,末了写上一句平平淡淡的问候。
顺问春安,顺问夏安,顺问秋安,顺问冬安,四季皆安,他闲暇之时也会读她的写的信,她的字迹飘逸又灵动,小心翼翼地端出工整的样子,拘住飘逸灵动的笔法,捧上一颗赤诚的心,他其实真的很好奇,苏落到底因何能爱他至此,爱到真的如宿命谱写的那般为他疯魔,为他颠倒了乾坤,他其实根本不解,只是安安分分地坐在那里,坐着淡淡定定地去想一个他解答不了的问题,爱是何物,他不懂,只觉得这种属于人的感情很是多余,所以他希望一切过得快一些,让他快点解了孽障,快点了结了此事就好,毕竟,苏落的存在也本来就是多余的。
与那些过往暌违多年人间的时光,他在这多年里也未曾见过苏落写字,只是安安静静地做着这剧本里的角色,只等最后给苏落致命一击,如今见了苏落的字难免想起那些过往,苏落那时候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错就错在她非要应了宿命喜欢上他,其实即使不这样,或许也没有什么可以转圜的余地。
如今苏落的字更显大气沉稳,也更透着一股沧桑,飘逸灵动好似被她藏得很深,虽说苏落是疯魔了才成了帝王,虽说她将浮生殿众人流放,可她终究也稳定了这乱世的时局,以微末之身撑起了这世道,让那些如蝼蚁一般苟延残喘的普通老百姓得以活得安稳些,或许到时候也可以不下狠手,稍稍让她几招。
浮罗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夙回公子在想些什么,这婚书可好看,这烫金的字可是君上亲手拿着描金的狼毫,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的,生怕毁了这大红的婚书,再说了这婚书写上第二遍可不是要惹了不吉利。”
这话是浮罗瞎说的,他心里知道,他故意想这般说,他就想看看夙回是不是会跟他想的一样被这话刺到。
夙回听了这话没有什么反应,可是浮罗却瞧了出来,夙回如他所愿地被他刺到了,他又惊又喜。
夙回是真的被刺到了,一个真实的想法突兀地显现在他的脑海里,如今苏落的字是落在了婚书上,大红庚帖,两姓联姻,永结为好,凡人们不是只要两个人的名字落在这红色的帖子上,那么他们便会结为连理,白首不离吗?
苏落不会不知道这帖子的意义,那么她是真的要选这个人作为她的另一半,可是她不是爱他的吗?
那般命中注定,那般一意孤行地要对他一厢情愿到底的吗?
他忽然就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哪一环算错了,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样。
他从浮罗手里夺过那婚书,看了又看,眼神茫然,最后只问了一句:“她真的会与你成婚吗?”
浮罗笑道:“落儿她来我蛇族,对我一见钟情,凡人的情爱啊,本来就是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不是吗?能对一人多年不改其心,也可能转瞬之间将满腔的爱情交付给另一个人,又或许她在见到我的时候想明白了,皮囊好的大有人在,与其将自己的真心交给一个不爱她的人作践,不如交给另一个人呵护罢了,夙回公子,我早听闻君上对你一往情深,可我这几日瞧了,却觉着不过如此,你们话都说不上几句,那是爱吗?可能给君上真的爱你,可你这样清冷的美人爱了多年,她也会觉得疼,疼着疼着就疼怕了,所以想要放弃了呢?”
夙回那句不可能是脱口而出的,他没再理会浮罗,而是拿着那婚书走到了苏落的宫殿前,直到他走到苏落的面前,他才反应过来要问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很快一切都可以顺理成章地结束了。
苏落望着夙回,夙回也望着苏落,苏落望着夙回手里握着那折婚书,那婚书好生眼熟,不就是刚刚她被浮罗逼迫写下自己名字的那折婚书吗?怎么会在夙回的手里,他又因何来此,难不成是因为他被浮罗欺负了?
苏落想想觉得这个想法委实不成立,夙回那样的人怎么会被浮罗欺负,浮罗便是再可怖,再深不可测,如何能欺负到夙回的头上去,苏落知道绝对不会,谁都伤害不了夙回的,她早已深深领教过,因为夙回就好像在这世上又不在世上一样,他好像只是这片风景之外的东西,偶然做那风景的一隅可是永远不会陷在那风景里,夙回是没有心的人,没有心的人永远不会受到伤害,她很清楚,同时她也很清楚,一个没有心的人永远也不会爱上她,可她总是免不了自己那些愚蠢可笑的想法,万一呢?
如果她一直坚持,说不定有一刻就会春暖花开,这个人就会眼眸带笑地望着她,他对她开始有一点心动了呢?
算了,算了,就坚持着吧,就耗着吧,反正今生看来是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全耗在他身上了,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不是吗?这样也很好。
她淡淡地开口,“怎么了?”
夙回拿过她桌上还染着金墨的笔,在跃动着金光的墨盘上染上金色的墨,然后在那大红的婚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苏落见了,惊讶道:“你这是做什么?这婚书来之不易,你怎可如此,这下好了,又得重做一张了。”
由不得她不嗔怪,这婚书是用了整座浮生殿内开的所有杜鹃花榨了汁,浓缩又浓缩染成的,苏落听见浮罗跟她说这小小一张红纸的制作过程,整个人都惊了,她是绝对想不到浮罗能如此奢靡浪费的,如今这婚书被夙回签了名,她心里想的是浮罗定是不会愿意将夙回的名字划去将就再用的,可整个宫殿内的杜鹃花都被浮罗她荼毒光了,再寻上一批费时费力费钱,唉。
夙回道:“不用重做了。”
苏落心疼地望着那张红色的庚帖,接受了现实,她虽不知道夙回如此是在做什么,但是她不想与他争吵,淡淡地回道:“还是要重新做的,让浮罗用你写过的,他定是不肯的。”
这话落在任何一个人耳中怕都会从中误会出苏落对浮罗的宠溺,也只有苏落自己知道这句话是一声叹息。
夙回望着她,道:“不必重做了。”
苏落望着他,摇了摇头,想拿过他手里的庚帖,道:“还是要的,浮罗不肯的。”
夙回低垂下眼眸,淡淡道:“如果你需要有一个皇后的话,立我吧。”
苏落吃惊地望向他,心道夙回究竟想做什么,他这是什么意思,半晌,她缓了缓心绪,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但是不行,我只能立浮罗为后。”
说罢,她唤了宫人来,嘱咐道:“去民间采撷一批杜鹃花,要今年开得最红的一批。”
夙回忽地伸手拉住她的衣襟,苏落不明所以地被他拉到内殿里。
苏落望着他,不知道夙回究竟想做什么,于是疑惑的神情与疑问的话语一并齐发,“你想做什么?”
夙回在与她的大战之中伤了灵根,已经没了灵力,伤不了她,那么他带她到内殿做什么?
只见夙回走过去,缓缓放下内殿的纱帘,外面的阳光透过珠黄色的纱帘,一切都被笼罩了暖黄的光晕里,夙回玉手轻移上腰间,缓缓解了腰间的衣襟扣子,月白色的外衣滑落,白皙如古玉的胸膛半显。
苏落望着他仍旧不解,直到夙回走近她,小声地开口问她,“是这样吗?”
她才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夙回好像是在以色惑她。
夙回想情爱里头有一步便是交欢,他理所当然地觉得苏落或许想要与他这样,爱一个人不就是想得到他吗?
所谓得到又如何与高尚这个词攀附,凡人对于爱情之中的得到的理解不就是交缠吗?
如果苏落贪恋的是这个,那么他可以给她,只要她,她不要立浮罗为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让苏落立浮罗为后,就像不知道自己现在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这些情绪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现在不想,而既然他不想,那么他就不能让苏落这样做。
苏落看着夙回,看着她的琼枝玉树褪去霜雪的衣,露出霜雪的内里,默默地走上前去,拾起他散落在地上的月白色的外衫,轻轻地搭在他身上,道:“你不必如此,你若是想要我的性命,直说就好,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能给你。”
夙回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苏落在想什么,苏落竟以为他是想以色蛊惑她,然后在床笫之间取她性命吗?
他道,语气是一往如常的冷冽,“我方才没有想取你性命的意思,我要什么,你都给我是吗?”
苏落望着他,点点头,露出一个苦笑,道:“是啊,谁让我这么倒霉,偏偏喜欢你呢?”
这话说来好笑又苦涩,明明是扎自己一刀的话被她生硬地表达出来,她竟连哭都哭不出来,大抵早已习惯了委屈吧。
夙回道:“那我要你立我为后。”
苏落心想,现如今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一个又一个得都想做她的皇后,从前,她软禁夙回的时候不是没有动过立夙回为后的心思,那时候她疯得很,心里想的都是即使得不到也要昭告天下夙回是她的,后来清醒了些,觉得把夙回留在身边就好了,毕竟昭告天下也好,不昭告天下也好,夙回都不会是她的。
可是清醒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些,她清醒的代价是九陌睡了过去,一直睡到了如今。
她笑了笑,把将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倒逼了回去,淡淡道:“夙回,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若是你想要的是我的性命,又或是担心我会伤害浮生殿的旧人们,都可以不必担心,我不会的,你不必如此大费周折,等时机到了,我自将我的性命给你就是了。”
夙回上前,第一次清冷如玉的容颜像是不知道怎么地割裂,苏落看着那面容在她面前隐隐好似要破碎,可是她不知道如何收拾这残缺,也不知道是谁打破了它,她平生第一次像个手足无措地孩子一样愣在了当场。
或许任何人对上了爱情,都会手足无措得像个孩子,然后一个用孩子特有的天真与残忍去打碎爱情,一个用孩子特有的无辜与茫然看着被打碎的爱情,谁是哪一个早已说不清楚,只知道在一份被打碎的爱情里或许谁都不无辜。
夙回望着她,认真道:“若你要立浮罗为后,我便去取了浮罗的性命。”
苏落惊慌着着急,她几乎是立刻道:“不行。”
若是月见草的拥有者死了,那么月见草会随之枯萎,夙回要取浮罗的性命,那岂不是就是第二次要从她的手中夺走九陌的命。
夙回望着苏落,“你心疼他,是吗?”
这个认知好似要穿透他的神识,在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大胆地撕扯着他,他竟会被不知名的东西撕扯,他很想对那莫名其妙不可名状的事物大吼一声放肆,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得端住了疼与痛,维持着面上的宁静。
他小时候不是没有痛过,可是身边的人都告诉他苦痛不过是一部分罢了,所以苦痛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种经历,一种体验,与饮茶看花无异,都是没有颜色的体验,直到有一个人告诉他如果他经受苦痛的时候,有一个人会比他还要痛,那么这个人就是爱他的,那是爱,爱让那个人因为他的痛而痛。
这个人是苏落,他不懂爱,看中苏落在对自己的爱之中沉沦,看中她时而有快乐的情绪,时而有痛苦的情绪,便私以为爱也不过如此,爱也不过是一种体验或是经历罢了。
他并不知道苏落为什么那么珍视这种无聊的经历,凡人将这种带给他们快乐和苦痛的感觉命名为爱,他不懂,他也不需要。
可是如今看见苏落端出一副要爱别人的样子,把因他而起的情绪轻松嫁接到另一个人身上时,他觉得自己好似有了一点愤怒的情绪,不对,他是在愤怒,他不想苏落这么做,他想苏落可以继续因为他而痛苦,如果苏落可以继续因他而痛苦,继续把她因为爱那种东西产生的情绪安放在他身上的话,他可以配合一下苏落的想法,让苏落因他快乐一下。
所以他可以做苏落的皇后,明知那对于一个世俗里清贵的宗师来说是那么得带有侮辱性的,可是没什么关系,反正他并不在意这世俗不是吗?
可苏落却不要,为什么不要,她要爱上别人了吗?这个认知让他有一点痛,那种痛跟他经历过的肉身上的痛一点也不一样,很奇怪的痛,好像是心在痛,可是怎么可能呢?
这不可能!
苏落不知道夙回怎么了,她疑惑地望着他,夙回又重复了一遍,面无表情,冷冽至极,“你心疼他,是吗?”
少年苏落的声音带着一点稚嫩与很多的坚定隔过时空突然传到夙回的耳里。
那时他不过被伤了肩膀,肉体上一道口子罢了,可是苏落却惊得眼眶都红了,眼泪在她的眼睛里打转,就要忍不住落下。
他很好奇,因为苏落每次见他受伤好像都会这样,可那是第一次因为好奇这种情绪问出心中所想,他问苏落,“你为什么这样?”
“我心疼你,因为我心疼你。”
“什么是心疼?”
“心疼就是因为自己爱的人受伤心里会疼。”
苏落的回答没有逻辑也很糊涂,他顺着他没有逻辑的话问了下去,他问:“什么是爱?”
他不是没有听闻过爱这个词,苏落告诉他无数次,可是第一次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苏落痴迷他这么多年,让他非得陪她堕入脏污里纠缠。
苏落当时呆住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回答,但她知道她爱他,她说:“爱就是我爱你,看着你受伤我会比你疼,看着你就很好,想跟你迎接余生的每一个清晨与日落,觉得每天光看着你就很好,其它什么都不重要,什么都不需要做,这就是爱。”
他当时觉得这种想法很荒唐,爱这种东西很荒唐。
可此刻苏落心疼别人的样子却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就是不舒服,他不知道做什么来缓解这种不适感,素来干脆利落的他一下子就想到只要苏落乖乖地向从前一样只心疼他,那么这种不适感就会消失了吧。
凡人们都是要物物交易的,他从未对苏落给他的爱做出任何回应,因为他一点也不想得到苏落的爱,现在有一点想要得到的话,他又该拿什么去换呢?
对了,凡人们在爱里不是会亲吻彼此吗?据说会从中得到欢愉,那么如果他吻她,她会愿意继续只心疼他吗?
夙回的吻轻轻落在了苏落的唇瓣,苏落呆呆地望着他,夙回也睁着清冷如月色的眼眸望着她,他以为她能从苏落的脸上捕捉到快乐,甚者是苏落有一点得逞的得意与狡黠,可是她只看见苏落呆呆的,晶莹的泪从苏落脸上垂落,而后苏落推开他,说:“别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