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有三好，田好，景好，人更好。短短的一个月，周上上在那家子的照料下，身上的鞭伤基本上好全了。就是那腿，不行。现在还要杵着拐杖，一走路就疼。伤经断骨九十九，才三十来天，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呢？

周上上是一入乡村两耳不闻窗外事，安心养伤。怎知，外头因为她而翻天覆地。

那一夜，朱祁佑将整个乱葬岗给翻了个底朝天，连千年前的白骨渣都挖出来了，就是不信那毁了面容的尸身是她的。哪怕，女尸身上的手镯是朱祁佑亲自让人打造的。

那一月，严松宁找遍了整个京城的医馆，去探寻每一个腿脚不利索的人家，却没有发现她。

正统元年，朱祁佑登基，为新帝。可这一个月来，大臣们惶惶不安，连原先的太子党人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原本应该趾高气昂抬头做人的功臣，面对新皇，都是战战兢兢。因为发生了三件事，第一，流霞公主惨死。据说有凶徒趁机打劫，洗劫了公主府，一把火烧个精光，公主连个尸身都没留下。可公主府，就与紫禁城隔着一条胡同。这么大的动静，京畿的所有卫队没有一人出现。第二，汪后在大丧期间暴毙，与帝同葬。第三，朱允标为帝期间的谋逆冤案全部平反，如常将军周尚书谋逆案，窦阁老贪污等等。这件事，是好事不错。但是，朱祁佑对当年错判的官员给予重刑，流放是轻，好几家被株连九族。正统元年元月，整个京城弥漫着红色。

朱祁佑坐在那高高的帝位上，看着下面跪着一片黑压压的群臣，心里毫无波澜。原本以为会是喜悦、兴奋、掌控天下的满足欲，可现在心里空落落的。

除了这帝位，他什么都没有了。

“陛下，喝杯茶。”王公公递给朱祁佑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是的，王公公代替的就是小邓子的位置。原先服侍他的小邓子，被他处置了，还有什么冬陵李桂平之类的。这小邓子临死前一直喊冤，一直说是为了朱祁佑，为了周太后，说了一些什么智令色昏之类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太后身边的李凡公公处置了。

朱祁佑接过喝一口，是清香的铁观音，皱眉，“换茉莉绿茶。”

“是，”王公公心里嘀咕，铁观音一直都是新皇的心头好，现在是换口味了吗？如果小邓子还在身边的话，肯定能为他答疑解惑，茉莉绿茶，是吴姑姑的挚爱。

眼尖的几个大臣们看着朱祁佑换了一杯茶后，神情舒展，都纷纷好奇，这杯茶里是放了什么神丹妙药？这些都不打紧，今日里没有血腥之事发生，万幸啊！有些大臣开始打听，这茶，是什么茶。

难得今日平安日，临下朝之际，李贤李首辅提出一个要命的建议，“陛下，恳请陛下与臣一同前往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

原本心情喜悦的群臣们，心有被掉了起来。从前的圣母周太后，自朱允标死后，孙子继位，也荣升为太皇太后。可不知怎么的，半个月前竟然患上了不知名的传染病，便一直卧床休息，一般人也不敢去探望。

你说，这短短一个月内，汪后流霞公主死了，太皇太后又得病。前朝得到竖清乱中有序，而后宫，是百花凋零情况一路直下。群臣们都是一脸懵，没有搞清情况，但后宫之事是皇帝的家务事，只要前朝稳固，大臣也不敢多说什么。

偏偏，李贤是个不怕死的，不，他这是要拔龙须。太皇太后与皇帝的诡异情况，李贤心想，多半是与那个吴姓宫女有关。

朱祁佑原本缓和的心，瞬间又跌入雪谷，他摩挲着帝座的扶手，上面光滑细腻，或许是每一位帝位在位时常常盘它。“李贤大人位高权重，老当益壮。但太皇太后这病来的蹊跷，又具有传染性，如果李贤大人因为探望太皇太后而得病，那将是我朝的损失。”

群臣静默。

“退朝。”

李阁老紧跟朱祁佑的脚步，直呼，“陛下，陛下，请留步！”

朱祁佑对这三朝元老还是尊敬有加，停下脚步。

“陛下！”李阁老跪拜，行大礼，“人生不能复生，请陛下节哀顺变！”

气氛顿时结到冰点，朱祁佑身上的冷气要杀死人。

李阁老抗住压力，劝道，“吴姑娘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陛下如此神伤。”

“你胡说！什么在天之灵，她还没死！”朱祁佑大发雷霆，呼喊咆哮，发泄胸中的怨愤，他笑着，他哭着，用手指着李贤的脑袋，“你们一个个，哪一个是真心为我！你，是为了向我父亲尽忠，成全你忠臣的名声。太皇太后，是为了自己能在后宫中屹立不倒。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像从我身上获得更大的利益！我就像是一个货物，你们都认为我奇货可居！！！我也是个人，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人！”

三十几个日夜，朱祁佑对这个世界日益憎恨，他赤红着双眼，咆哮道，“我只有这唯一一点温暖，为什么你们连这点都要夺去！！！”

李贤被质问地哑口无言，他明白，太皇太后不是无辜的，他长跪不起。

朱祁佑痛苦地跪坐在李贤跟前，与李贤对视，“李阁老，我现在所有的所做所为，错了吗？如果我没有把她交给祖母，拴在身边，是不是她就不会死了？”

李贤无法回答，“陛下需要休息。”

朱祁佑摇摇头，吃笑道，“休息？不！我还要去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我还要处理军机事务，我还要批阅奏章。我！还要很多人陪着我一起痛苦！”

新皇，疯了！李贤眼中倒影着朱祁佑疯狂的面容。

“你放心，这是我的国家，我的子民会安享太平盛世！”朱祁佑笑得比哭难看，“这是她的心愿！”

李贤松口气，幸好，陛下还没失去理智。

现在的朱祁佑，只是一副躯壳，没有幸福行尸走肉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