迅速将三根如玉的拇指压在门闩上后,崔筠小跑着坐到梳妆台的边上,捻开一只火折子,将广袖里的那封信抽出来。
“这是……这是小算子的考核成绩?”
静悄悄的屋里除了地上一个随烛光飘悠的影子,也没有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了。
“嗯,还不错。”崔筠自言自语,一颦一笑都透露着欣慰。
上上下下看了三遍后,她便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左手边的雕花木盒子里,舍不得烧了。
崔筠腰身向前一倾,整个人便扶在案上,两只眸子被远处的一片漆黑吸引,她并不是要学什么定西。
她只是很想,很想回家。
自崔筠嫁到麒国后,崔算给姐姐写了许多次信,可惜都被麟国女皇命人给拦下来了,别说信了,就连一张字条,也送不出白烨城。
不仅信被拦了,崔算还隔三差五地被女皇叫到宫中发问,挨训是家常便饭,罚跪也是寻常。
有一回下大雪,轻柔的白鹅毛一层层往地面上覆,整整积了半个小腿那么厚。崔算因顶了国学堂师傅的嘴,被人举报给了女皇,于是在内宫墙外跪两个时辰,腿麻了倒不说,手指乌紫乌紫的,膝盖也溢出了血,还烂掉了一层皮。
不只是庆幸还是悲催,那膝盖回回烂,久而久之,固成了茧子。
一道声音从崔算斜后方传来,凌傲之中又带着几分嫌弃:“崔算,你净会添乱。”
崔算不用回头,光听着这不徐不缓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崔青。虽然她今日的步伐有些刻意压制强度。
崔筠离开白烨城那日,崔算不知道皇姊是故意让自己去找崔青斗酒的,害得面也没和皇姊见着。麒国那么远,又是敌国,皇姊必遭许多罪。
男孩长得快,17岁的崔算跪着都有崔青高,一见是她来了,腰板挺得更直了。只是不搭话。
“本公主去卷宗师傅那儿看过了,你近一年的课业都完成得还不错,”明明还是一个孩子,崔青那凌人的气势像极了她母亲,“只是……”崔青提了一口气,还是觉得不要那样刻薄,将语气舒缓下来:“虽说咱麟国男子不必习武,但作为皇室公子,不该那样认怂,下次别人再欺负你,你还回去便是了。要是学不会,我也……毕竟……”
我也可以帮你,毕竟你是我哥哥。
崔算觉得吵,把早就备好的棉球塞进耳朵里,也只冷冷回了一句:“聒噪。”
要不是看在皇姊的……皇姊那么爱护崔算的份上,崔青才不会憋了那么久,舔着脸来贴崔算的冷屁股。
脾气一时没能压下去,崔青松手摔了崔算的棉球。
崔算也不去捡,还是从刚才掏出棉球的地方又捞了一副,就在快要塞进耳朵的时候,又被崔青一把捏住了手腕:“我可以帮你给皇姊送信!”
肯定是幻听。崔算没和崔青硬扛,五分是给逝去移王的面子,五分是看在她被阿皇抓回来之后不再像小时候那么暴戾的份上。
知道他不会相信自己,崔青道:“阿皇已经下令让紫琅去麟国了,此刻应该还没出白烨城,若你有什么要带给皇姊的,我便去拦她。”
这是真话,她在微雨宫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赶来找崔算了。
“紫琅?”崔算听着名字便信了,急急在衣物内上下搜索一番,却连个可以交付的信物都没有。
“算了,有这个!”
三年前,卷宗阁每年都会把崔算的成绩备成两份,一份盖章存档,一份送到束夕宫交给小公主。
没待崔算答应,崔青转身追出去了。
“是个大孩子了。”崔筠对着眼前的黑团一声叹息。
她是刚到不久的,因此应了一句:“是。”
“那青儿呢?”
“……”紫琅不答。
崔筠死死盯着黑暗中的那团阴影,逼得她避无可避:“也大了。”
长大了,是一个极残忍又极让人骄傲的词。
紫琅是崔刈澜贴身鼠子,对女皇甚为忠心,不论是刀山还是火海都愿意为她奔赴。这让崔筠很震惊,震惊阿皇的个人魅力。
“这信封好看,”崔筠闻着指尖的余香,“也好闻……阿皇她……身体还好吗?”虽然紫琅解释说小算子的课业成绩是崔青拜求自己送来的,但这信封上的草泥味儿只能是御用的纸,只有女皇才能使用。
紫琅总算在别人看不见的黑处,笑了一下:“好。”
“《麒国山川辑要》已将粟疆搜集的信息整合在了一起,你带回去吧,”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离开的日子不远了,崔筠却犹豫了,“按照策书,将大家转移到各个地方,等一切都妥了才可正式开战。”
策书也是崔筠在稼穑王府这么多年来改了又改的安置策略,意在有目的、深层级的将集中在岚宁城的高级情报中心散落四方,扎根生长。
“是。”
烛火苗左右轻晃了片刻,崔筠知道紫琅已经走了。
崔筠在案上伏了一夜,若不是被赵邕吵醒了她,她可能还要再多睡一会儿。
“你把他接回来了?”
“就在门外。”
赵邕出门三日,就是为了接一个孩子。
“歆儿,快叫王嫂。”
“王嫂好。”
不过短短几年不见,赵歆已是五尺男儿。瘦是瘦的,脏却不脏了。他的额头中心有一道浅色的疤,却不丑,像是与生俱来,眉黝黑,睫毛根根分明,略微往上翘,鼻梁上端耸起一座小山,带着七分的威凛,唇线将面与唇切割得好不拖泥带水,却又天然融合。
崔筠最欢喜的是他的一双眸子,透明清澈,正是少年郎该有的纯粹。她的小算子,也长这样大了吧。
“弟弟。”满眼温柔地将手落在赵歆的肩上,替他轻轻拂去站在衣物上的草渣子。
赵邕冒着危险让赵歆到稼穑王府做客卿,又屏退了旁人,正是想让歆儿正正经经叫一声嫂嫂,也让崔筠知道,与他而言,她是重要的。
墨蓝色的长袍上卷着几朵白色的荷花,从里到外都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气质。
淤泥,还真是。赵邕说过,赵歆是个到处漂泊,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伤好了吗?”
被月剑划过的伤口。
“什么伤?”赵歆一时想不起来,顺着王嫂的目光看向自己,才摸着脑袋答道:“早好了,早好了。”
“男孩子留块疤才爷们!奈何月剑伤人无痕!”赵歆怕王嫂愧疚,下手力道颇为狠辣地往自己胸口好一顿捶打。
赵邕反而被冷落在一边,急欲给自己找点存在感:“是个不错的好孩子。”
“是个不错的孩子。”崔筠频频点头。
伤的明明是锁骨,这孩子那般用力捶胸口,对自己下手可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