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烨家的大门打开那是在临近午时。听到推门的吱呀声,寸言立马旋身正面转到门打开的位置,没想到他和对方都被吓到了。
“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昨晚来的。你……?”
“哦,千烨是我的丈夫,前段时间他老往你们酒馆跑,我以为他是奔着哪位姑娘去的,才偷偷跟着去查行踪。”
汤因因这样一说,寸言疑惑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不过……
“可巧,我正要去你们那里报信,出门就遇见你,也省了我走这许多的路。”
“飘飘她……”寸言的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
“命保住了,但还未醒。从带回来,我家千烨就一直医治到刚才,现在估计刚躺下。他要我告诉你们,请你们几位晚上到家里来,有些事情是时候讲清楚了。”
“那我可不可以看一下飘飘?”
“我家千烨吩咐了,你们肯定要先确认飘飘姑娘是否平安,但只能一个人去。她的身子现在修补好了,但很虚弱,扛不住精气神一下子全回到身体里,所以需要极静的环境,以防吵散她的魂魄。”
坦白说汤因因说的寸言听懂了,但神神叨叨也不知是不是故弄玄虚,可现下还有什么是比亲眼看到她还活着更重要的?
千烨家很大,各种山石景观、林木盆栽别具匠心。寸言从不研究园林,但觉得这些风格甚是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似乎绕了很久才到达叶轻飘住的地方,说实话这一路太漫长,经过的点很多,寸言有些迷路的感觉,他都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幽雅别致,最重要的是安静,寸言想这里恐怕是连鸟叫声都不会有的吧。房间里有淡淡的熏药香,寸言观察到这屋子里至少有四五个熏药的炉子,想必是不同功效的药在空气中混合后通过一呼一吸直接进入到叶轻飘体内。
叶轻飘的床在屋内折进去很远的地方,寸言尝试屏住呼吸以免这些药香有毒。可是就在一眼看到叶轻飘那一刻,他是真的停住了呼吸……
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那些药要通过药炉在空气中混合才送给叶轻飘了——因为这恐怕是目前对她唯一可行的方式。
他已经在脑海里预想过她最虚弱不堪的样子,但不曾想是这样疲倦虚弱。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薄如蝉翼,灰青的色彩根本不属于那个会彪悍暴走的叶轻飘。犹未完全散去的死亡气息还在她周围萦绕,若不是他已经战战兢兢地试过她的脉搏和气息,他会以为她已经死去多时。
他拉起她的手,若不是因为自己已经在外面冻了整整一宿,那么她身上那点微微的温热根本就不会被感受到,他迅速将她的手放回去,生怕那仅有的温度会被自己带走。
他把双手塞进自己心口的位置捂了好久才轻轻拂过她脸上的那些口子,心里一阵揪痛。
“寸言。”汤因因附到他耳边:“千烨听说来的是你,他想见见你。”
跟随汤因因,寸言来到千烨的房间。说实话,第一眼见到千烨他也是吃惊不小。
千烨面如死灰,连从床上坐起来都是喘着大气,仅仅两天不到的时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许多,皮肤皱巴巴的,眼睛浑浊无神,哪还是平日里那个神采奕奕的千烨。
“你……”寸言上前一步欲搀扶从床上撑起来的千烨,但对方制止了。等他坐下,汤因因满脸心疼一步一回首最终掩门出去。
“我气力有限但假以时日定会恢复,你且不必大惊小怪。”此时的千烨讲起话来如同体力不支的老头。
“有什么话等千烨你好了再说也不迟。”
“不,这时候说才不会让别人起疑。我利用桑榆城的巫术把叶轻飘的精气神,也就是所谓的魂魄与身体分离,再利用半城的雾瘴将其魂魄暂时留住才去治愈她的身体。她受伤太重,身体里的血已经流光,我要利用叶芦栩留下的三滴血去帮她创造新的血液。这个过程耗时太长,让她的身体无意识太久,险些回不来,所以我自己才会亏损这么多。”
“可,这听上去很匪夷所思!”这一切很难想象,可是叶轻飘身上很多生命体征都能证明这点。
“不错,这世间恐怕她是唯一一个用这种方法成功得救的人。在叶藏馆所珍藏的巫医医典里记载过这个方法,但即便是写这个方法的人他当时也只是设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拼死一试的原因之一。”
千烨略作停顿,寸言也不敢打扰,以免让他耗费更多的唇舌来阻止自己。
“叶轻飘之所以能被救回来,可能是因为她的生命源于笔什花海!”
“笔什花海?”寸言说完方知自己有些失态。
“对。那本巫医医典里记载这个方法可行的最基本前提就是:被救的对象要跟笔什花海有关,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方法鲜有成功的最主要原因。你们不知道寻常的生命根本就经受不住这样子把魂魄与身体剥离,何况之后为了刺激她的身体恢复自行运转,我用倒行逆施的方法让她的血液和气息逆行了近三个时辰,一般人的意志力根本熬不住,这也是为什么你在她身上发现她疲惫不堪的原因。”
“可我还是不懂这些和笔什花海有什么关系?”尽管知道这时候追问有些不近人情,但寸言终是没忍住。
“笔什花海是不是真的存在,至今无从考证。传说它是个如梦似幻的地方,与那里相关的人魂魄与身体会更容易分离。换言之,他们的魂魄在离开身体后会不那么着急找到依附的东西,那么用来救治的时间就会长一些。”
“既然如此……”
“对,我也不能肯定叶轻飘是不是就真的出自那里。此事事关重大,它若是属实必定引起不小的轰动,我不敢跟除我之外的任何人讲。据我这段时间的观察,你是个品行经得住考量的人,关键是你同时具备这样的能力,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万一哪一天跟这件事情相关的时刻到来,我希望叶轻飘身边能有一个可以靠并靠得住的人。”
“你为什么要帮他,难道你就是歌颂?”
“不,歌颂另有其人。这件事我会当着你们几个人的面说清楚,咳咳咳……”
寸言还有一万个想问的但不知话从何处说起,而且他又这样疲惫,于是安慰道:“你放心,有关你刚刚跟我说的,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几个那边我知道怎么说。我们晚上就不过来了,你多些时间调养,我们后天再来吧,那时飘飘应该会比现在更好些,也更适合他们三个探望!”
千烨不再说任何一句话,他也实在没有更多的气力来说话。寸言出来后跟汤因因又说了些感激的话方才离开,毕竟叶轻飘放在那里是要他们照顾的。
叶轻飘的情况当时大家就都看到的,甚至除寸言之外其他人一度以为她已经死了,而真相是叶轻飘也的确到鬼门关走了一遭。
为了不穿帮,寸言对叶轻飘的伤情直言很重,但告诉大家千烨的医术真心了得,也很尽心尽力。借着叶轻飘最后的那口气,千烨利用巫医之道把她救了回来。她现在情况很好,至于救治细节因为涉及到诸如师门誓言之类的不便多说。千烨需要调养,已经另约了时间去看望叶轻飘,到时候他也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总算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大家纷纷欢呼可以睡个好觉了。
而为了提防焦暮启,寸言和更云商量更云睡上半夜,寸言睡下半夜,轮流值守。
月朗星稀。
看到叶轻飘他们的院子连续亮了两夜的房间此时挨个熄了灯,垣顷终于放心地喝了一口酒。身体再次转向城中央的方向时,又满怀惆怅。
“喵呜……”这么多年来,这只白猫就是最好的陪伴者和守护者。它直立起来冲着她身后以声示警,同时伸出爪子抱住她的腿。
“我知道了,你去吧!”她弯腰抚摸着那猫仰起的圆脑袋,它应声往别的屋檐上奔蹿出去。
“你们家的猫和我们家的干净一样,最美好的时光都用来长肉了。”寸言望着远去的猫咪脸上顿时温暖起来。
“干净也长胖了吗,好久没有见到它。我倒是担心它长大变凶猛了,会把我们家的猫吃掉!”垣顷转身坐在筒瓦上,手中的酒壶在瓦上的另一壶边碰了一下,仰头自我灌了一大口。
寸言就地坐下拿起她碰过的那一壶同样喝了一大口。
“飘飘的命保住了,只是完全康复需要时间。谢谢!”寸言朝垣顷的方向一倾酒壶又喝了一大口,有滋有味。
“那就好。”垣顷莞尔,可是眼中很快又蒙上忧伤。
“你心系于他,他知道吗?”寸言想了想还是问出了口。
“呵!”垣顷自嘲地笑了,朝那个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心痛欲碎。
“我很少与人打交道,更是没有一个朋友,却从不孤寂害怕,因为我心里有他不远处也有他。我存了一肚子话想着哪天一股脑全部跟他说,然后撒泼打滚、添油加醋跟他倾倒这些年所受的委屈,不依不饶各种哄不乖,贪婪自私各种提要求,当着他的面千娇百媚各种撩男人,百般迁就依然不满足,让他明白我可不是好说话的,到他快被我闹疯的时候假装原谅得甚是不情愿。对这一天的到来,我从不质疑、满怀希望!”她说着这样的话敬了寸言一口酒,自信得毫无底气。
“在飘飘这样的年龄开始,我便追随着他的脚步。后来他跟我讲我会影响到他,我跟他说我并没有也不会占用他太多的时间,他还是说我打扰到他。我追问他是不是喜欢上别的女子,他觉得我污蔑了他的人品道德,后来他说我这样质疑他是在践踏他的骄傲。他说我万般不好非分开不可,我说就再多半年吧,半年太多的话一个月吧,一个月不行的话两个七天也行,再要不然……三天……不可以再退让了。我说这话的时候想着只要多争取一天我就多一天赢回他的心的机会,也或者我可以试着去寻找他的不好,接受现实尝试放弃。事实是我计划着未来的时候他却在谋划着分开,这样的猝不及防我没有心里准备,我会觉得是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可是那一刻他一眨眼的功夫都等不了,只待我一个干脆利索分开的承诺,我当然是扮猪装蠢。他说别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我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垣顷说到这里紧紧地绞住胸前的衣服很久很久,久到寸言觉得提出这样的话题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许久过去,她把酒壶递到嘴边迟疑了一瞬又放了回来,继续说道:“任凭他把话说得多么难听,我当时都只是嬉皮笑脸。不欢而散后我又继续纠缠了差不多两个月,然后他音讯全无。之后有近五年的时间我都在反思他说的我身上的那些不好,他说的那些直接导致我们分开的我身上的毛病。他有意躲避,而我总能找到他。所以十年了,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从来不走近他,甚至远远地看他一眼也怕会影响到他。我只要望着他在的方向,那年的争吵和纠缠就历历在目,或许他已经不记得我了,可是那又怎样,我就是来撞南墙的,与他无关!”
她说完自嘲地笑了一声,放下酒壶,抄起旁边的酒坛,仰头,直到那坛子变空为止。
“你这样很傻,有一天会后悔,也会恨他!”
“哈……”她扭头看了一眼寸言,继续提起先前放下的那壶酒,重新选了一个翠玉杯子自斟自饮一杯,又倒满一杯握在手里。
“很奇怪,我居然会跟你说,大概是不怕你会嘲笑我。”
“当然不会,每一种情感都值得被尊重,祝愿你撞倒南墙之时,慕然回首,身后花团锦簇!”寸言在身旁的瓦楞上磕响酒坛,另一边的垣顷回应着。
“我下去了,免得等会儿更云换班发现我不在又要多问。”
垣顷微笑着点头,自顾自喝了一口酒:“叶轻飘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你应该要明白人生难料,每一刻都该被郑重其事的珍惜,早作决定,早作抉择!”
寸言稍作停留听完这句话,微微一笑一步跃回自家院子里。